人群又是一阵沸腾,洛予念要收徒的消息不胫而走,天已经擦黑,春昙眼睁睁看着他们不约而同又回到校场临阵磨枪,盼望著明日一举被洛予念慧眼识英,一步登天,捡到内门里去。
*
洛予念与观雪分道扬镳时,已入夜。
他匆匆往山苑赶,空废的院落本该漆黑一片,却远远看到一扇灯影晃动的窗子。
倏忽就让他回忆起莞蒻岭那间竹舍,只要春昙知道他在附近,不论他需不需要,茶室里的灯永远都不会熄。
洛予念心头一热,缓缓落下剑去,说不上缘由,最后这一段,他突发奇想,要一步一步走过去。
洛熙川当年将他送上沧沄来,告诉他,日后这里便是他的家,没想到等了十多年,他才等来了一盏为他亮起的灯。
门没关,春昙坐在门前台阶上,被屋内暖黄的灯和月辉交织照出两条影子来。
影子里站着几只小家夥,正啄食他手中半个馒头,察觉有脚步接近,唰啦一阵羽翅拍打的乱响,春昙在惊鸟的飞影里抬起头,神色有些局促,徒劳地将手里的馒头往身后藏。
“无妨。”洛予念走过去,与他并肩而坐,摸到他手中那已半风干的剩馒头,掰碎了,往远处的树下一撒,“吃不惯的话,我明日……”他摇摇头,改口,“过几日,带你去落泉村吃面?”
春昙歪头看着他:所以明日呢?
洛予念叹了口气:“明日一早,我要教外门弟子习剑。午后便要代替二师兄守在瑶光阁,处理门派事务,不好擅自下山……”
春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凑近,下巴搭在他肩头,问道:“若是我独自下山,算触犯门规吗?”问完,那颗脑袋没有离开,嘴唇若有似无蹭着他耳廓。
洛予念微微转过头,悄声道:“算。”
春昙无辜地眨眨眼,又问:“那,我若是问后厨讨几只虾子在这里烤,算触犯门规吗?”
洛予念被他问住了,虽说,门规里没提这事,但看到春昙小心翼翼的目光,他忽然想逗逗他:“也算。”
春昙撇撇嘴,伸出手给他:“那,洛师叔提前罚我吧。那么好的虾,做了腌菜酱,多可惜。”
洛予念被他逗笑,低头抓住他的手,装腔作势敲下去,轻的像丢了块糖进去。
指腹轻轻抚过他掌心里横断的伤痕,已经过了这样久,伤疤依旧没有消退……
“昙儿,师伯最近忙于炼制解药,分身乏术,暂且不能替你医病,我先教你一些浅显的调息之法,也是本门内功心法‘玄泽玉笈’的入门基础,你每日晨起,先试着调息一个时辰,长此以往对身体大有裨益。”
春昙一怔,垂眼反握住他的手拢在怀中:“……门派绝学,未经允许,便私自传授给外人,不触犯门规吗?”
洛予念无奈,动了动被他捧住手指戳他心口:“哪个外人胆敢如此放肆。”
*
一早,校场便挤满了人。
所有留守沧沄的弟子尽数聚于此。
他们今日练习的,是沧沄传承千年的鸣泉剑法,共十六式,稳扎稳打,攻守兼备,看似简单,若融会贯通则变化无穷。
洛予念虽不善言传,却不吝啬身教,不论是谁,资质如何,他都愿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示范,替他们矫正剑招。
奈何人与人的悟性天差地别,没过多久,场面便惨不忍睹,他轻盈灵活的身姿被模仿得五花八门,春昙实在看不过眼,便返身回阁内,草草翻完了那册《沧沄记要》。当然,没什么他想看的,这种东西为了流芳百世,都是只记下真善美,那些见不得人的,一笔都不会留。
回过神,校场一阵喧哗,不见洛予念人影,徒留弟子们垂头丧气。
春昙失笑,看样子,是他们一朝被小师叔挖去内门的春秋大梦终于醒了。
人群三三两两离开,散往膳房,汤泉方向,累得拔不动腿的,则慢慢往海苑回。
待人群散尽,春昙合上书册,悄然往泊雾峰的方向寻摸过去。
选了个视野顶好的巨大岩峤,他飞身上树,将沿山修葺的石阶尽收眼底,若徒步从校场出发,少说要半个多时辰才能走到泊雾峰山腰的小平台……好在峭壁间奇松怪石横生,凭藉他的轻功,半盏茶足以。
他正专心致志在脑内推衍路线,脚下忽而一声低吼:“什么人在那儿!下来!”
第61章 蒙尘
来人一身天水碧,身姿高大,约莫二十多岁,想必就是先前弟子们口中的“李凝师兄”了。
如炬目光往树冠里望过来,厉声诘问:“什么人在那里?!”
反正没见过,省了他自己去找的功夫。
春昙低头一扫自己得体的外门弟子服,定了定神,缓缓拨开挡在面前的树叶,怯怯往下看了一眼,面露难色踌躇了片刻,而后才抓住树枝,迈开腿,小心翼翼踩着古树嶙峋的枝干往下爬。
树下的人显然被他生疏的动作打了个措手不及,那警告一般的威压渐渐散去:“你?”
抓住他开口的瞬间,春昙即刻松了手,脚下适时跟着一打滑,整个人往树下栽倒。
“喂!”
李凝不愧为内门弟子,瞬息而至扶住他。
春昙惊魂未定地抬头,目光与他相碰时,慌乱失措地退后一步,伏地对他行了个大礼。
对方走上前来,语气颇为无奈:“你是新来的?起来吧,不要跪我。”
春昙没有妄动,十根手指攥成一团,轻轻颤抖着。
“啧,有那么可怕么……”见他不起,那人主动弯腰扶他,“我是李凝,徐景修徐长老的亲传弟子,你该叫我一声师兄。”
他这才借坡下驴起身,仰起头,颇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只出气不出声地叫了一声:李师兄。
李凝一怔。
春昙缓缓对着他的手腕,伸出了右手。
原本,借李凝这这一恍惚,他该抓住对方的手,在其掌心里写几个字,解释自己不会说话,就像先前初遇洛予念时那样。
这样一连串亲近的示弱,饶是再谨慎的人,也会同情心泛滥,放下心中疑虑吧……可紧要关头,春昙却倏忽顿住了,只是一个刹那,他身体的本能竟在抗拒这个动作。
回过神,时机已失。
罢了。
他蹲身,随手捡了根树枝,在土上写起了字:弟子前日才上山,方才只顾欣赏沧沄盛景,没留意便迷了路。
写完,他抬起头眨了眨眼。
“你,不会说话?”李凝错开他的视线,“这是去泊雾峰和琅霄峰的路,不是外门弟子该来的地方。”说完,他往反方一挑下巴,“弟子寮顺那条路走,一炷香便能到。”
得以脱身,春昙行了个礼,头也不回,快步离开,直到听见长剑出鞘的声音。
他脚下一顿,闪身至一旁的树后,掩藏在影里,盯住李凝飞至半空的身影。
剑光降落之处,是半山平台,就地取材挖造的石舍与山壁融为一体,想必是徐景修的闭关之所。
李凝的身影才消失在石室门前不久,便有人从里头跑出来,是个少女,双眼蒙着一条白绫带。
看年纪,该是传说中观雪那个眼盲的弟子。李凝随即追出,手里捧着一堆碎瓷片,点头哈腰似在赔不是。
既需要人全程护法,又要专人送药,那石室必然不会封门。
春昙冷眼看完这一出,即刻改道往琅霄峰。
据说,因连年人才凋零,沧沄备下的兵刃早有富余,剑炉已许久未开,兵府无人出入。
峰顶的山洞是封印禁地,地势错综复杂,迷阵遍布,故春昙不敢爬高,只悄无声息攀到兵府外,藏在一棵银杏茂盛的树冠里俯瞰剑冢。
洒扫童子们散在各处,其中一人正垫脚擦拭比他个头还高一截的石碑,碑前锁链反射出森冷的光。
春昙心下一滞,一眼看到那把被五花大绑的剑。
一瞬间,回忆不受控地飘过眼前,彼时每个夜晚,他都能在山间听到御龙出鞘的剑鸣。歇息时,爹爹会小心翼翼将灵剑递给他,教他如何擦拭佩剑,如何控制思绪,融合呼吸,与剑共鸣。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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