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她扫了一眼枕边,叮嘱道:“你若要离开,记得将那玟棪木给他绑回去咬住,然后让外头的童子去药炉知会我一声,免得再出什么岔子。”
“嗯。”
不知是不是接连喝了几剂药的缘故,春昙睁开眼时,洛予念竟分不出他是清醒了还是在做梦。
眼皮松松抬了一半,湿漉漉的眼睫下露出雾蒙蒙的瞳,没有光亮,没有焦点。
原本平静无声的呼吸逐渐变的急促而沉重,只眨眼的功夫,他额间便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鼻子里发出难耐的轻哼。
应当是药效要过了。
洛予念赶忙端起琉璃盅,轻声唤他:“昙儿。”
那人嘴唇微微张开,缓缓震动,眼神空洞地盯着屋顶,好似在嚅嗫着什么,声音含混而微弱,时断时续。
洛予念不得不将耳朵贴到他唇前,静静听了许久,才在一串串不成型的发音里捕捉到了关键字
“……阿娘……我怕……回家……”
好似一记重锤落在后脑,洛予念顿时懵了,又瞬间被他一声声含在喉咙里轻细的呢喃唤回。
药盅啪的一声翻落在地,咕噜噜滚出去好远。
夺人心智的汤药尽数洒在衣摆上,洛予念缓缓转过头,细细看着春昙因疼痛而逐渐扭曲的面孔,手上凝起薄薄一层灵力,以手指梳理那人淩乱的发,揉过拧紧的眉,拭去鼻尖的汗。
其实他本有许多疑问。
他想问,算计究竟是从何开始的?又为何偏偏是他?他想问,十分的算计里,有没有几分是真心?他想问,送他玉香囊的时候,为他熬冬瓜糖的时候,替他篦发扎三仙绳的时候,牵他的手,抱他吻他的时候,摘一朵昙花送给他的时候,那些笑容,那些关切是真实的吗?
可现在,这些计较,跟自掌中传来的痛苦的颤抖,剧烈地痉挛相比,实在无足轻重。
他心里只剩一个问题……这人世间,如今就没有半分值得你留恋的东西了么?
*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下来,淅淅沥沥。
周身灼热的火舌蓦地一矮,晦暗不堪的天地间出现了蒙蒙亮光,春昙缓慢地抬起手,蹭过颧骨,那里的水迹正缓缓沿着皮肤流下去,带着一丝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意识一丝一丝流回脑中,他一点一点撑开双眼,试图看清眼前模糊的人影,可不知是天色太暗没有点灯,还是他的眼睛盲得更厉害了,他用尽力气依旧只能看得到人的轮廓,不过,轮廓便足矣……他认得他。
春昙举起酸痛的手臂,向上方摸索过去,很快,一只手轻而又轻地扣住他的掌心。
更多滚烫的泪淋在他手上,滚进他的衣袖里。
春昙一愣,后知后觉,洛予念在哭。
可他哭过吗?他也会哭吗?他自幼没受过父母家人的呵护,小小年纪就被送进人情淡漠的仙门里,只影独行修炼,没人会纵着他软弱流泪,他便也奔着一副断绝七情六欲的模样去活,好像早忘了该怎么哭一场。
被冒犯,他无动于衷。
被怀疑,他不屑一顾。
被冤枉,他大度求全。
赤沼边,被锁天罡阵,七窍流血,死到临头,他也不过是将眉皱一皱。
可这样一个人,竟然在无声饮泣。
春昙心里顿时就乱了,急忙拢住他的手背:阿念,别哭……
“……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是因为不信我么?”
洛予念几乎泣不成声,他没有像往常一般抱他,只拿衣袖摩挲他湿淋淋的指头,擦干后,将他的手叠放回胸前。
春昙怔了怔,旋即想起让他落泪伤他心的罪魁祸首,不正是自己吗?
他不自觉攥了攥空荡荡的手掌,轻声道:“告诉你,之后呢?让你,对教养你的师门,拔剑相向吗?还是,要你光明正大质问他,指望他良心发现和盘托出?”发出声音时,喉口火烧火燎,像被针刺,他缓了缓,强忍疼痛,半句一顿,慢吞吞地絮叨,
“阿念你啊,通天的本事,心却太软,又不屑手段,不懂变通……你们这样心地单纯,又有才能的人,最容易被暗箭所伤。徐景修当年,为了陷害我爹爹,能狠心杀掉那么多与此事毫无干系的人,你又怎知他今时今日,不会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暗中害了你呢?与这种人斗,本就要不择手段才能一击制胜,反正我也是要死的,不亏。可若是连你也搭进来,那便不值了。”
春昙默默垂下头,耐心等待他的责怪,或者,干脆赏他一个巴掌再扬长而去,可洛予念半晌没有回应,连呼吸声都消失了,他只等来身畔的一阵颤抖,他一愣,摸到那人手背,一条一条因用力过度而偾张的青筋,一突一突地跳动,彷佛要炸开一般。
对了!他险些忘了,现在的洛予念,既不会怪他,亦不会恨他,更不会厌弃他,只会为了被心上人利用欺骗而痛苦折磨罢了。
“阿念……”他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用力坐起身,脑袋里一阵眩晕。
他摇摇晃晃靠过去,睫毛几乎要扫到他的脸。
借刚爬进窗子的月亮,他看到他满脸晶莹闪烁的泪光,和被咬破的下唇。
他想替他擦拭,又羞愧地,不敢碰他。
自己如愿以偿大仇得报,爹娘沉冤得雪,可对洛予念来说,这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无妄之灾,他本是局外人,硬生生变成了这场复仇中唯一无辜的受害者。
该结束了,他的好梦,洛予念的噩梦,都该醒了。
“我啊,这些年,跟劳罗学了不少他们南夷人的蛊术,多是极尽凶残之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除了这个。”春昙忍不住苦笑,往对方腰间摸索过去,动作谨慎地保持着该有的距离,药效尚未退净,他的手指有些不听使唤,摆弄了半天才将香囊解下。
“劳罗说,南夷的姑娘不比中原,泼辣得很。若是看上了谁,对方不依,便要给那人种一只红玉蟮。之所以叫红玉蟮,是因为它是以蛊主的心头血,养足四十九日而成,白色的蟮会变成晶莹剔透的朱红色,像红玉。将它从对方伤口种下,它便会自动随血流游至心脉,只要四五日便可扎根。到时,对方便身不由己,时时想着你,念着你。”他抬头,“对,就是情蛊。”
“……”许是手段太令人不齿,洛予念的气息晃了晃,什么都没说。
春昙便自顾自,继续对他坦白:“那日你替我喝了封怀昭那杯酒,竟自己刺了自己一剑,伤口好深……我就是那个时候,将它种进你身体的。那晚,其实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你没有将我怎样,我让弦歌燃了殢雨香,你所看到的一切,大都是幻觉。”
他费力地将香囊凑到眼前,却实在难以分辨颜色,只得再次求助:“阿念,你看这里头,是不是有一颗白色的香丸?”
那人不声不响许久,终于给了他回应,握着他的手,轻轻摇了摇,语气淡到听不出任何情绪:“有。”
“那是解药。把它吃掉,之后好好睡一觉,很快你就不会难过了。”
春昙费力地挤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与他体面地告别:“阿念,对不起。但你说过的,嗔恨最伤身,所以,别恨我……忘了我吧。”
*
原来,那小东西是这么来的。
洛予念不合时宜地想笑,笑他何必多此一举。
可又莫名觉得窝心,他真的,尽力为所有人都思虑周全了。
他抚上心口,继而回忆起春昙几次三番按住这里时,怅然若失的模样。
罢了,原来从头至尾,所有的缠绵、欢好,在他眼里,都只是一只蛊虫在作祟。
也对,沧沄于他,根本是杀父弑母的仇人,他又怎会允许自己对仇人动情呢,若不是他本性纯善,这场复仇,到今天为止,哪会一个无辜都不曾牵连。
他并未对不起谁,是沧沄对不住他,且永远都无法偿还。
洛予念深吸一口气,将白玉香囊重新系回腰间:“我不给你咬木头,也不绑你。你这句对不起若发自真心,便好好活着,不要再寻死。我这辈子,只答应过一个人一件事……我答应了你爹,他不在的时候,要替他好好照顾你,你不要让我对恩人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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