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不来,你是不是就一直不换了?”
第19章 赌局
雷雨来去匆匆,不出半个时辰,天又放晴。
换完药,春昙下楼,将被大雨冲净的兰花一朵一朵剪切,铺入笸箩沥水晾干。
洛予念就站在他头顶的围栏边,捧着杯新沏的茶不声不响看,直至晴河从屋子里跑出来,将人拽进去。
孩童声音尖细,悄声撒娇也一清二楚传入春昙耳朵里:“阿念阿念,帮我拿那个好不好?嗯,那个纸包。”
纸包里是没吃完的点心,春昙刻意收在她够不到的柜顶,一早一晚,每日定量给她吃两块解馋。
晴河小算盘打得精,可洛予念却没上当:“你方才已经吃过了,这个不能多吃,会脾胃不和。”仙君现学现卖。
晴河半晌没动静,大抵是想不明白,为何前后只两日,洛予念的态度就判若两人。
“就吃一块好不好?”她试着讨价还价。
洛予念没松口,却也不具备哄孩子的技巧,只为难又生硬地问她:“你想不想吃柑?”
“不想,我想吃绿豆糕。”小丫头愈发委屈,还带着一丝哭腔,“阿念……”
春昙笑着摇摇头,晴河平日里不会在他面前耍这种小把戏,小小年纪就会拣佛烧香,再不上去,仙君怕是要招架不住了。
上楼的时候,他有意将阶梯踏得咚咚响,果然,一进屋,小丫头已若无其事站在书格前,离那收点心的柜子老远,怀里还抱着册香方古集,一本正经问:“公子,今日我们看这个好不好?”
兴许是没见过这么滑头的孩子,洛予念缓缓收回震惊的目光,默不作声将手里的柑橘放到高处的点心旁。
春昙权当方才什么都没听到,解下袢膊,理平衣袖,弯腰将那册《香方集》收回格子,指了指桌上的纸笔,比划着提醒她:今日你自己抄书,我要出门。
晴河仰起乖巧的小脸:“好。那我抄完带呦呦去玩,你早些回来。”
“去哪里?”洛予念问道。
春昙凑近他身侧:“去取蜂蜡,午后回。”说完,他转身绕去了屏风后,背起幂篱,拎起药箱。
见对方不解地盯着药箱,春昙又贴过去解释:“养蜂的是个老阿婆,这两年她腿脚愈发不灵便,我每次去,都顺带帮她看一看,小病小痛下几针或开几服药,也免得她颠簸。”
才刚出门,银竹就先一步横在竹阶前,随后它的主人也翩然而至,轻飘飘落在上头:
“我送你。”
春昙略一迟疑:“不远的,不用麻烦。”
那人却执意伸过手臂给他:“不麻烦。”
他今日的确是去提货,有洛予念在,能省来回脚程,可那家的阿婆……
“怎么?”
算了,眼下拒绝,也一样令人生疑。
春昙心绪几经翻转,面上依旧保持着一贯的温良,点点头,抓住那条胳膊,站到落予念身后,两人在晴河的惊叹声中飞上半空。
*
新雨后,碧空如洗,山野绿意盎然,洛予念有意低飞,如游画卷。
兴许是常摆弄花花草草的缘故,春昙身上总带花香,今日是素心蕙兰。
顺风飞,不时有蜂蝶靠近,又被剑风吹远。春昙凑得近,下巴垫在他肩头,替他指路。
鬓发飘动,骚得人耳畔发痒。
洛予念忍着不碰,只稍稍偏过头,余光里落的是明净的笑容,少年晶亮的目光随脚下的风景转动时,眼角几根蜿蜒的血丝短暂地暴露出来,看样子昨夜又没睡饱。
想起方才换药时,他颈间那依旧红肿的破溃,洛予念忍不住开口:“春昙。”
“嗯?”那人转眼,笑意温情脉脉。
本是责备的话,出口时也不由宛转许多:“不休息,还不记得换药,伤口要怎么恢复?”
对方半晌没出声,而后垂下眼帘:“过几日要去露州交货,再休息就来不及了……药我会记得换的。”
听上去没什么底气。
且有一有二就有三,他比起旁人,好像更不惜命,明明说过要好好活着的……
洛予念这次可不敢信他了:“算了。”左右就是他隔三差五来兜一圈的事。
去处果真不远,几里外的山坳,春柑快要过季,来不及收获的果子被成群结队的鸟雀分食,林间弥漫一股微苦的酸甜。
春昙率先跳下银竹,落地轻盈。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小片山林,停在一处院落前。
此处与春昙的小院相似,都是竹舍,却老旧不少,竹皮青翠不再,划痕遍布。
他们在门前摇响铜铃,等了许久,院中却始终没有动静。
春昙耳尖微微动了动,忽而面色一凝,笑意尽失,推门而入,直奔左手边小屋。
屋门半掩,洛予念一惊,地上赫然倒着一条佝偻的身影,身下一摊污秽。
春昙想也不想便冲过去将人扶起,让老阿婆靠在自己怀中,迅速摸了脉,又从药箱中的布卷里取针,熟稔地扎入几处xue道。
病患立竿见影动了动,从昏迷中睁开眼,谁知她五官倏忽扭曲,一扭脸便新吐出一摊污物来。
而医者仁心,春昙纹丝未躲,牢牢搀扶着她,轻柔替她顺背,连衣角、袖口被沾染也不顾。
洛予念见状立即去院中,从井里打出一盆清水,端去时,病患已脱下被吐得一塌糊涂的外衣,躺回榻上。
阿婆吐完清醒了些,颤颤巍巍对着春昙比手画脚,奈何力有不逮,动作迟缓,她竟也是个口不能言之人。
春昙拿着帕子替她擦嘴,耐心与她进行无声又缓慢地交流。他眼中始终带着恬淡的微笑,不见一丝焦躁,老阿婆在他的安慰下逐渐放松下来,不多时便昏昏闭眼。
一番折腾,小郎中额间冒了一层细汗,垮背坐在榻边发了半晌呆。
洛予念这才走上前,俯近悄声问:“如何了?”
“无事,吃了有毒的野菌子,现下下了针,都吐干净了。”春昙长舒一口气。
洛予念顺手剥下他竹青色轻纱褙子,眼神无意识扫过昏睡的老阿婆,心里顿时一激灵。
他条件反射地向后一闪,满背汗毛倒立,一股阴森冷意爬上后颈。
这阿婆的耳骨上,竟有一圈四五个小孔。
中原女子,耳饰只带在耳垂,鲜少人在骨上穿孔,还穿了这样多……显然,这老阿婆的出身不言而喻。
所以,那个阿虎果然是有同伴的吗?可这阿婆看起来已经年过花甲,南夷人居然那样早就开始往中原安插人手了?
“怎么了?”春昙歪歪头,轻轻拍他肩头,虚声问道。
洛予念缓缓将目光移向他:“……她……”
他踌躇着,拿不准是否该告知春昙真相,若知道与自己打交道多年的是南夷人,会不会吓到他?贸然开口,被这阿婆听到,又会不会打草惊蛇?
于是洛予念抓起他的手,学他在掌心写字
——你不要动,也不要怕,听我说。
那人虽诧异,却也依他。
——她是南夷人。
没有弯弯绕绕,洛予念直入主题,写完这句,他有意停一停,免得对方接受不良,反应过激。
不想春昙竟出乎意料的平静,还在认真盯着他掌心,等待下文。
半天不见他再落笔,那人抬起头来,疑惑地眨着眼睛,嘴唇轻动:然后呢?
然后?
洛予念一时愣住,忘记瞭然后的问题,诸如他认识阿婆多久,她与谁同住,平日进出往来有无可疑之处。他同样忘记了打好腹稿要安慰春昙的话,例如不要怕,有我在,不会出事的。再比如别难过,人心本就难料,不是你的错。
他眉头不自觉拧紧,所有的所有,此刻统统简化为三个字,他问春昙:
——你知道?
春昙望着他,轻轻点头。
——如何得知?
他顾不得潦草,字写得飞快。
春昙辨了半晌才答
——大家都知道,她还给我们看过她祖传的银手镯,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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