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也没想到,封怀昭这样一个人,竟还会被气氛所感染,她摇摇头,也悄声道:“不是相好。我这就叫他先走。”
“别,不急。叫什么来着……”他觑着眼,半晌都没将那条拦住她的手臂放下,看得出了神似的。
春昙左手轻旋琉璃香炉,右手持梅花金压,将蓬松洁白的香灰抹至平整,压如雪地一般细腻无暇。
换取香篆置于炉正中,持香匙盛起香粉,以香铲徐徐铺平,均匀填满香篆,明明没有称量,粉末却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搁下香铲,他一手扶袖,一手掐指在金篆把上轻轻一弹,轻到一粒尘埃都没有惊动,却好似将清越悠长的细响送入了你的耳朵。
徐徐提起金篆,香粉垒砌的紧实篆文就留在了那片干净的雪地上。
他取一炷线香,以烛火引燃,拇指与中指指腹折一朵花般,往线香一头的火苗上一拈,明火熄灭,一缕香菸便自他指缝间逸散,徐徐上升,模糊了视线。
以香燃香,盖上镂空的祥云鎏银盖,温和而静谧的气味开始在屋子里扩散。
封怀昭好像有些明白了,为何这门前要放置这样一面不带任何图案与刺绣的空纱屏,那屋里的人便是一副美人图。
他自己也觉得新鲜,通常来说,他对即将长成的少年是全无兴趣的,可今日,他着实想破个例。
“你上次说,他十六?”他转头问。
“就要十七了……”弦歌忙道,“他并不是无有乡的倌人,只是我的朋友。他开了间香铺子,就在茶楼的楼下,是做正经生意的。”
“正经?”封怀昭嗤笑,“上次见他,是在雪阳的青楼。这次,是在露州的青楼……你说哪有做正经生意的,日日跟你们青楼姑娘厮混在一起的?会弹琴,会玩香……他还会什么?”
弦歌摇头:“上次去雪阳,他是专程给鹤居山沈家送货的。还有我们这里的慈航殿,茶楼,还有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学塾的先生,都会跟他订香,不信您可以出去打听打听,他……”
她的话,封怀昭似乎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自顾自说道:“太正经,可赚不到钱啊。你们凡人,最在乎的不就是这个么。”他掏出一锭黄金,抛给弦歌,“今日,就不必放其他人进来了。”
其实打大门被踢开那刻,春昙便知道是谁来了。
听到弦歌那句失声的喊叫,所有的姑娘都慌了,她们还从未见过弦歌失态,她可是这无有乡的主心骨。
所以春昙没有动,按部就班看着她们抄香方,捧着香合为她们分香粉。
诸如封怀昭这样心思的人,最爱看的便是别人的慌乱,越怕,他便越兴奋,所以,香篆完成,春昙先不慌不忙收拾好面前的东西,才落落大方与他见礼,之后便作势离开,不出所料,当场就被他扣下。
“春昙公子,又见面了,别来无恙啊。”难得封怀昭没动手,只是规规矩矩做了个请的手势,“如此缘分,今日我做东,我们,好好叙叙旧。许久没听你的琴了,倒是想念的紧。”
是祸,本就躲不过,也省了日后再费心力。
春昙看了弦歌一眼,比出手语。
“他说什么?”封怀昭问。
“请封公子稍后,他要去取琴,姑娘们也须得准备一下……”
弦歌挤出个笑,把他与另外两个玉沙弟子往楼上带。待他们落座,叫姑娘们端茶送水,她自己藉口安排酒菜,独自下了楼。
这么多年了,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她做梦都想亲手了结这一场冗长的噩梦。
……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怪不得她。
……是他害人却毫无悔意不知收敛,怪不得她。
……是他对晴河动了禽兽不如的心思,怪不得她。
她走进厨房,许妈忙着切菜,火上正吊汤,今日一早采买的猪骨,熬过两个时辰,已是一锅浓白,飘着荤香。
“许妈,您替我端一盘樱桃去后院给晴河,顺带把小陶叫回来,告诉她今日有人包场,回来帮忙。”
“哦好。”许妈不疑有他,端上樱桃转身就走,还不忘捎带上一碟花生酥,给她们最贪吃的小姑娘。
厨房里只剩汤锅咕嘟作响,弦歌咽了咽口水,从荷包里翻找出一颗药丸来。
这药不致命,只会让人头晕呕吐四肢乏力……只是,要委屈姑娘们了,为了不让封怀昭生疑,她们也要陪着遭一回罪。
事后,等她得手,一定要好好补偿她们……干脆,租条船,带她们去江南看一看好了!
对,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定会好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松开悬于汤锅上方的手指。
然而,那颗药没能落进锅里。
一只手蓦地从旁伸出,稳稳接住药丸。
嘶……春昙倒抽一口凉气,顾不得被蒸汽灼红的手背,他推着弦歌远离汤锅,无声问:你做什么?
第29章 有恃无恐
春昙拿起药丸一嗅,问她,你下这个做什么?
弦歌的眸子有些失焦,怔怔道:“趁他头昏乏力之时,杀了他。”
那个“杀”字被被她咬得极重,要嚼碎一般。
春昙一愣,她向来心思细腻又周到,怎会如此顾头不顾脚。
他将那药丸一捏,看着褐色药粉撒落地面,又拿鞋底拈了拈,提醒她:封怀昭再不济,也是蓬莱境的修士,别说是头昏脑涨,哪怕是断手断脚,以你的本事,也根本伤不到他分毫。
弦歌僵住半晌,盯着他,目光重新聚拢,像是寻回些理智,继而眉心一蹙,双手捏住他的衣襟,狠狠一推,反将他抵在墙上。
那怎么办?
她与春昙一样,没有发出声音,以唇语问道:那怎么办?怎么办?
只一眨眼,泪水便决堤,她笑着哭,手臂因过分用力而颤抖,黑漆漆的瞳仁像绝望深井,井底锁着她一生最痛苦,最不堪的记忆。
春昙这才意识到,她曾说的不在意,实则是逞强,那段过往像一片永不会消逝的阴翳,她不敢抬头看,便装作已经忘记。
她望着春昙,字字无声,字字泣血:他要带走晴河。昙儿,他要带走晴河。
春昙脑袋里空白了一瞬,抿了半天才领会她的意思,浑身汗毛都竖起来。
原来……方才在院子里他们周旋许久才上楼,竟是因为晴河么?可,她还不到六岁,还只是个稚嫩的幼童而已……他不敢再往下细想,只觉喉咙噎得慌,像吞了只千足虫,拚命往胃里蠕,想吐吐不出,就只能干呕。
人比畜生,又强在哪。
怪不得,怪不得弦歌会连送命都顾不得。可,这不值得。
春昙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又悠悠吐出。
他伸手轻轻握住拧在前襟的,弦歌那双几乎没了温度的手,平静地说:不要怕。不会的。
发泄过后,弦歌渐渐卸下力气,却依旧绝望:会的。他既动了心思,便会想方设法得手。就算这次逃过了,谁都不知他哪一天又会找回来,我不能让晴河日日担惊受怕,活在这样的危险里……我绝不能这样放走他。
春昙静默地注视着她,她眼中仓惶犹尚未褪尽,杀意却坚定异常。
好。他说,但不能在无有乡。
弦歌呼吸一滞,缓缓瞪大双眼。
春昙摇摇头,道,他死了,玉沙宗绝不会善罢甘休,定要彻查到底,我们不能让无有乡这么多人为他陪葬。
是啊……大家都是无辜的。弦歌呢喃着。她彷佛终于平复了心情,开始懊恼后怕,庆幸似的长叹一口气:那,要怎么做?
春昙沉吟良久,贴近她耳畔交代了几句。
弦歌想了想:就这样?可你要如何洗清嫌疑?
春昙只答了三个字:洛予念。
昨晚分别时,洛予念说了,会在傍晚时分来接他和晴河一起回莞蒻岭。
回去之后,若是碧梧那边事未了,仙君自会离开。
若事已了,那他便做一餐能让人昏睡的饭菜,反正,不论他端上什么,洛予念都会乖乖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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