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饿到昏睡过去,直睡到盛夏。
太阳出奇炽烈,他出了一背的汗,喉咙干渴欲裂。
奇怪,素阳的夏明明很凉爽的。于是,他踏进河流,掬起一捧水,可还未等他喝下,他猛地被一股力量压入水底,一串串气泡从口中突出,他的胸口被压的很紧,肋骨都要碎掉一般。
而后,他憋醒了。
他发觉自己仍在阿娘怀中,被弃置恶臭的尸山上,从横七竖八的肢体缝隙里,他看到周遭蒙着面巾的人们纷纷点燃火把,远远投掷过来。
乱草枯枝搭起的巨大的尸床被泼了油和酒,火焰瞬间窜上来,最下头的人眨眼便被烧出一股焦味,噼啪的爆燃声中,他听到微弱的喘息,无力的呜咽,看到还在颤动的眼睫,和蜷缩又打开的手指。
不是人死了才要烧掉的吗,可他们没死,自己也没死啊……
他吓呆了,脑袋里一片空白,只回想起阿娘最后的话:快跑。于是,他拼尽全力挣脱了阿娘沉重而僵硬的怀抱,从尸体的缝隙里挤出去。可他饿得太久,没有力气,跑不起来,只能手脚并用往尸山高处爬。他爬过冰冷的身躯,爬过一张张陌生的,不能瞑目的面孔,他的眼泪滴下去,呲的一声,刹那就蒸发成一缕烟。
“那个孩子还活着!怎么办!”
“别管了,就算现在活着,铁定已经染病了,别过去,别碰他。”
火舌从四面八方舔过来,黑烟屏蔽他的视线,灌入他的口鼻,他越是咳,越是无法呼吸,他拼了命爬到尸堆边缘,火已燃成晃动的高墙,他强忍灼痛,向他们伸出手去求救,又烫的缩回来。
有人无动于衷,有人踌躇不忍。
“他是那个!”他被人认出来,“是杨家那个被赶出门的小孩!一出生就克死他爹,现在娘也死了,杨家这次一大家子全死了!你说鬼不鬼!”
他愣住,渐渐缩成一团,向后挪动着。模糊的视线里,都是相似的,覆满溃烂血斑的皮肤,他已经找不到来路,回不到阿娘的怀里了,他喃喃哭,被刺鼻浓烟呛得嗓音嘶哑:“阿娘……”
克六亲。
他总听人说,却不懂其中含义,可现在阿娘死了,他好像有一点点明白了,靠近他的人都会死,所以,没人敢救他……不会有人救他的……
“别怕。”
就在他终于绝望认命之际,温柔的声音蓦地出现在耳边,他一激灵,闻到一缕幽香。
香气湿漉漉的,像早春的清晨,树木花叶展开带着露水的新芽。
皮肤的灼痛旋即消失,周身忽而没那么烫了。
他努力撑开眼皮,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朵晃动的,鲜红的花。
他被人紧紧抱在怀里,穿过火焰,灼人的热度陡然消散,他们落在坚实的地上。
这个怀抱跟阿娘的一样,单薄到有些形销骨立。
又跟阿娘不一样,她的肚子圆鼓鼓的,显得怀中有些拥挤。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阿念恍恍惚惚抬起头,从女人的肩上,看到一条天水碧色的身影缓缓从烈焰中升起。
宝剑出鞘,蓝芒乍现,剑啸如龙吟,光与声一瞬间撕裂烟霾,刺破苍穹。
下一刻,好像全镇的积雪都重新从地上飞起,如纯白的浪潮,同时从四面八方卷涌而来。
流风回雪,那人飞在洁白龙卷的正中,举重若轻地送出一剑,寒酥漫天,前仆后继融在张牙舞爪的火焰里。
像说书先生口中的九天神仙,那人凭虚立在高天,慈悲的眉眼半阖着,眼中湿润的光华宛如闪烁的星子。
“仙女……是仙女……”凡人们扑通扑通跪了一地,“求仙女救命!救命啊!”
仙女的足尖轻轻触地之时,火便灭了,众人退避三舍,伏在地上,看他独自走进尸山,将一个个尚未咽气的人徒手抱出。
阿念也被耳后有花的女人放在地上,她脱下身上的披风将他裹严实,而后走上前,从腰间拽下个木葫芦递过去。
他们二人似乎毫不畏惧那要人命的疫病,跪在地上,挨个捏开那些濒死之人的口鼻,将药丸用手指捅进去。血污沾身,牙齿将他们的手指磕破,他们也全然不在意。
“我来。你去休息。”
“仙女”甫一开口,阿念也愣了,原来,是个男神仙。
他与她对视时,悲天悯人的神情不再,满眼皆是温柔,察觉她没了披风,他立刻脱下自己的,搭在她肩头。
“好。不过,我们还需要烧伤药,冻伤药。而且这里太冷了,得把这些还活着的挪个地方啊……”女人反手撑着腰,卯足力气站起,那浑圆的肚腹与她娇小的身材很是不协调。
她环视一眼,径直走向跪伏在地上的人,可,她每靠近一步,那些人便哆哆嗦嗦向后躲一步。
她倒也不恼,嗤笑一声,问道:“不是你们求仙女救命的吗!”她从挎包中掏出一张薄纸,摺叠成条,系在葫芦纤细的腰间,向他们抛过去,“这是’仙女‘给的解药,方子也在这,找不到的药材就去跟附近的仙门求。”
而那个天神一般的男人没有与任何人交谈,沉默地踏上那柄有龙吟的宝剑,短暂地消失在天边,转眼又出现。他以一人之力,穿梭来去,将这尸堆里翻出的,近百计的弥留之人送到了山脚下的瑞霞观。
阿念不知自己是何时失去意识的,恢复知觉时,只觉浑身都痛,每吸一口气,喉咙深处都像针扎。
他被裹在柔软厚实的棉衣中,睁开眼,是一双晶莹的蜜糖色眸子,女人又将他抱在怀中,用冰凉的手背搭他额前:“你醒了?方才有个人告诉我,你叫阿念对不对?”她好像永远都在笑,眼梢低垂带粉晕,可眼下的卧蚕却隐隐发青,像极了阿娘熬了几个大夜给人刺绣的疲惫模样。
阿念不抱希望地,从喉中挤出一丝声音来,问她:“阿娘呢?”
女人愣了愣,笑容消失了刹那,又重现,只是眼睛里湿润了些:“你阿娘她,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见他听不懂,她便吃力地横抱他起身,像抱住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蹒跚往院子里走,阿念仰面躺在她臂弯中,眼前滑过屋脊横梁,滑过八角藻井的暗八仙,滑过松青色翘伸如翅的屋檐,滑过风中摇曳的昏黄灯盏,而后,定格在一方静谧的夜幕。
星月交辉,她仰着下巴问他:“看到那一簇星星了吗?最亮的那一串,黄色的。”
阿念的视线不太清晰,遥远的星星像一串将开的迎春花苞。
“你阿娘就在那里。”她的声音在笑,“我的阿娘也在那里,我们最后,都会去到那颗星星上去,分别的人啊,总有再见面的一天。”
原来,还能再见啊……阿念如释重负地,再次进入沉睡。
他梦到阿娘模糊的影子,在河对岸跟他招手,他刚要抬脚,又听到背后有人叫他,阿念,阿念。阿念回来。
那声音追着他,唱他听不懂的歌谣,他听着听着便醒了。
女人躺在他身侧,搂着他,男人往他手背搽冰冰凉凉的药膏,而后扯一段洁白如雪的纱布,将他的手一层一层包扎,系上个双耳结,像一只乖巧地白兔,趴在他手背上。
第44章 承诺
阿念睡过四日光景才彻底清醒,他从顺道来送午饭的道姑口中得知,其实自己并未染疫,可由于饥饿寒冷和烧伤,他的病势比起疫病更是凶猛,险些一命呜呼。
“镇上的大夫跑的跑,死的死,幸好有洛仙君他们在,不然我们也救不了你。”说着,她从袖中掏出一粒灰白色药丸捏碎掺到粥里,拌匀了要喂他。
可从出生起,除了阿娘和阿姐,还从未有人愿意这样靠近他,平视着她与他说话,他惶恐,道姑却误会他是胆小多疑,遂晃晃调羹解释:“这几日你吃什么吐什么,黛初姐姐的衣裳都洗了好几遍了,洛仙君说是你常年忍饥,导致脾胃虚寒,刚巧我师父养了几株豆蔻,都被他拿来给你合药了,说是吃了这个啊,你就爱吃饭了!脾胃乃后天之根本,若不养好,变成个病秧子,一点小病小痛都要你命的!”
上一篇:美恐副本自救攻略
下一篇:最近家里管的严,暂时不接受献祭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