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沈佑口中曾经的“那个人”、“杀人凶手”、“洛熙川”,如今终于变成了“四师叔”,洛予念沉滞的胸中,终于流过一丝温暖,他笑了笑:“我的命,本就是他们救下的,若真如你所说,失败了,那大抵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可……”沈佑忽然泄了气,眼圈也红了,“可是小师叔,你那样掏心掏肺地对他,他一路利用你,把你骗得这么惨,险些被人误会是叛徒,你就一点不怨恨他么?”
怨?定是有的。
他怨透了春昙如此不珍重自己,选了这样一条不归路。也恼,恼那人不愿多信任自己一些,将实情说出口,给他个一起面对,一起承担的机会。他更悔,悔明明诸多蛛丝马迹摆在面前,他却没能认出故人之子,还无数次与真相擦身而过。然而,最多的是愧,他作为洛予念,人生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承诺,却也难以兑现。
所有沮丧的情绪反覆碾过他的思绪,让他痛到麻木,却唯独没有恨。
恨什么?恨他本该天真快乐地慢慢长大,却幼年家破人亡,求助无门?还是恨他天生便流着被诅咒的血液,明明天赋异禀,却只能早早被告知自己仙途断绝,连性命都难长久?亦或是恨他被迫飞蛾扑火,献祭凶兽,才能搏一个为父母沉冤得雪的机会?
洛予念的脑袋里,春昙试图将自己溺死在寒潭的一幕反覆重现,他耳边不断响起那人气若游丝的,无声的乞求:杀了我。阿念杀了我吧。
青冥剑下,春昙的眼瞳一瞬间被剑光照得清澈见底,铅华尽洗,洛予念看得清清楚楚,得偿所愿的他,没有分毫后悔,只在求一个解脱。
那个说着“有一天就好好活一天”的少年,其实早就不想活了。
藤萝苑在落霞峰山背,是内门弟子居所。
一座座院落疏散分布在山间,盛放的紫藤半遮琉璃屋顶,如烟霞环绕,其中一座稍有不同,是以青竹为材的极简屋舍,露台正中凿开的洞中,生着一棵显眼的白藤。
这正是当年洛熙川亲自搭建的居所,他自幼对花花草草情有独钟,比起与人交往,更钟爱玉尘真人的花圃,这课罕见的白藤,也是他亲手从泊雾峰,从那棵几百年的老木上扡插而来,据说当年他总在树下炼气,久而久之,这树也顺带着被天地灵气滋养,四季花朵不凋。
洛予念远远便看到树下的少女,她今日遮眼的缎带罕见不是白,淡青色的纱一缕青烟似的飘在脑后。
怕惊动屋里的人,他刻意收敛气息,藏匿脚步,可修为远不及他的白苏却蓦地转过头来,鼻翼轻轻翕动,而后朝他恭恭敬敬顿首,唤了一句:“小师叔。”
洛予念脚步一顿,忙冲她比了比食指:“嘘。”
“无妨,一炷香前才喂下药,这会儿应该已经睡沉了。且……站这么远,如今的他,怕是醒着也听不到。”
……洛予念呼吸一滞,半晌才调匀了气息。
白苏视觉以外的感官极其敏锐,立刻从他乱掉的呼吸中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讪讪低下头,手指不断绞着袖子,有些不知所措。
洛予念无意难为她,更不愿在晚辈面前太过狼狈,故而缓了缓,岔开话题:“你怎知是我来了。”
女孩抬起头,似乎在透过纱带“看”着他:“小师叔身上,有腊梅和雪的味道。这几日闻多了,便记住了。”
这几日……他们俩没有见面,白苏说的味道,来自春昙。
雪明明没有味道,可这香却把那股子清凉和干燥的粉末感,仿的惟妙惟肖。洛予念的手指不自觉抚上腰间的香囊,往竹屋的窗子瞥了一眼。
“小师叔。”白苏彷佛真的能看到他似的,“进去看看他吧,他……不大好。”
洛予念犹豫了片刻,还是鼓足勇气,踏上那两层低矮的竹阶,轻轻推开门。
下一刻,他脑子里便一片空白了。
他知道他不好。
却没想到,这样不好。
屋内简陋到连塌和桌都没有,只几层厚厚的被缛铺在光秃秃的竹地板上,春昙没有盖被子,身着一身薄软到几乎要透出肤色的中衣,衣料在他身上堆出流水一般的褶皱,与蒙在他眼前的缎带是同一种料子织成。
好像是白苏习惯带的那一条。
春昙睡得很沉,可口中却横着一根软木,将他的上下牙齿隔开,两头以丝带缠绕至脑后,令他呼吸都闭不紧嘴巴。
他的双手、双脚,皆被一股看不见的灵力固定在一处,浑身都不得动弹。
“你,你们……”洛予念好容易缓过一口气,踉跄着走到床边,伸手想碰一碰他,却不知该从何下手,他猛地回过头,浑身都在发抖,明知不是这少女的错处,却依旧抑制不住心底的愤怒,质问她道,“他又不是犯人,为何要这样对他?”
白苏叹了口气,淡淡答道:“因为他总要寻死。”
洛予念一怔。
女孩走上前来,先听鼻息,再摸脉,而后小心翼翼,替春昙解开了咬在齿间的软木,递到洛予念手中。
濡湿的软木上,深刻齿痕密布。
“他刚醒,便痛得咬了舌头,到现在,舌上的伤还没好全。他还趁我不备,摸出我的袖剑来抹脖子……师祖无法,开了这个催眠镇痛的方剂,师尊亲自喂他药,他装作乖巧,接了药碗说想自己吃,却趁人不注意,将碗摔碎了,拿瓷片捅了自己的喉咙,还好被师尊及时救下了……所以这屋子里,我们再不敢留任何东西,也不敢在他清醒时放开他……”
少女说完,等了半晌才起身:“这药,大概能叫他昏睡两个时辰,既然小师叔在,我就先去帮师尊煎药了。”
说罢,竹门一开,又一合。
室内安静得,能听到白藤扫过屋檐的簌簌声。
洛予念呆坐在榻边,久久看着他。
师祖亲自出手,他的外伤尽数被治愈,皮肤白皙光滑,甚至因为被灵气与灵药吊着命,还显现出几分红润的气色来,可洛予念却不敢碰他,只轻轻替他理了理铺在枕上的发。
他滑坐到地上,伏在春昙耳边,柔声道:“昙儿,再坚持一下,好不好?再给我点时间,好不好?”
第77章 别恨我,忘了我
睡梦中,春昙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如往常一般,膝盖往胸口蜷,试图抱住自己,奈何双手被捆缚,他无力地挣脱了半晌,最终以失败告终,只能退而求其次,将双臂收在胸前,十指紧紧交扣——像一个跪地祈神的信徒。
他这幅蜷缩的睡相,洛予念曾不止一次觉得惹人怜爱,也不知怎会有人睡觉像只猫。
如今才想通,只是因为疼。
观雪送药进来的时候,洛予念刚巧将最后一缕灵力拧成的缚锁解开,他略有些尴尬地抬起眼:
“我,我看他睡得很老实,就……”
观雪摇摇头,不甚在意,只是将琉璃药盅端给他,盅盖覆着符箓,可长久维持热度:“他随时都可能醒,现煎怕赶不及,就提前备上了。不知他能吃进去多少,万一吐得太多,白苏那儿还煎着一副备用。”
“……辛苦师姐。”洛予念点头,伸手接过,可对方却没着急松开,僵持间,他不明所以抬起眼。
“阿念,若是可以的话,你劝劝他。这药……不可长久服用。”
“嗯?”
“致人麻木昏睡的药,大多都对神智有损。剂量喝得太多,哪怕日后能将人救回来,兴许也会伤了脑子。”观雪叹了口气,“若不是他总要寻死,师尊是万万不会下这方子的。”
说罢,她松开手,洛予念指尖一沉,蓦地回过神,药盅险些落地,将将被他捏稳:“嗯。”
天色已开始昏暗,观雪慢步踱到春昙身边,弯腰替他解下了遮眼的轻纱缎,见洛予念目露迷惑,遂解释:“这屋子坐东朝西,清晨有朝阳,夜里有月光,一天里有大半天都明媚的耀眼……”她垂眸,目不转睛盯着春昙熟睡的脸,视线却深远,好似能透过他肖似的神韵,注视到故人,“他爹爹搭建之时,刻意将窗子留得大了些。可如今,他双眼畏强光,反倒享不了这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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