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今日我们在山洞里找到的东西,你还这样想?”洛予念反问,“他若真是通敌,那我们今日看到的,应当是中原舆图,是各个门派的机要,是将我们的文本译成南夷话,给南夷人看,让他们能知己知彼,而不是……”
“可这不过是你的臆断罢了!我只看到,洛熙川的的确确与蚺教那个妖女在一起!说不准一开始,他真如你所说,心系中原,可他当年也才二十多岁,枕边日日躺着个妖女,你怎知他后来不会为美色所蛊惑而改变主意?我堂兄死于妖女豢养的剧毒蝎蛊,五脏六腑尽化!这才是我眼中最切实的证据!”
沈佑气不过,转身要走,被洛予念一声喝住:“站住。”
出于对尊长的敬重,他应声老老实实站住,却不转身。
洛予念没有再继续与他争辩,而是叹了口气,沉声道:“夜里不安全,你尚未痊愈,不要走远。”
沈佑愣了愣,扭回头,答得有些委屈:“是。”
说完,他一个纵身腾到空中,剑光在半空徘徊一圈,飞向洛予念平日里练剑的湘妃崖,而后盘膝趺坐崖石边。
洛予念在原地静立了半晌才步入小院。
动物最是敏感,察觉到他已恢复镇静,呦呦才重新亲近,拱他的手。
洛予念点了点它即将长出头角的地方,缓缓抬起头来。
春昙没有躲,他知道,从他出现在窗前的一刻,对方便察觉到了。所以方才那些话,他们若是不想叫他听见,他是一个字都听不到的。
他提着灯,下楼烧水泡茶,半路被洛予念截住。
那人抬手,拿指腹蹭蹭他的脸颊,低声道:“困了就回房去睡吧。”
春昙一愣,摸自己的脸,那处竟有一线微微凹进去的压褶。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凑近轻道:“刚睡醒,有点渴。”
洛予念便也不阻拦他,独自上楼,待春昙拎着茶壶回去,仙君已坐在桌前,身旁便是大敞的木箱。
打卷的舆图被重新展开,以灵力悬在矮几之上,洛予念坐在灯下不声不响抽出一本册子翻开来。
春昙没有靠近他,只将来回于药柜前的脚步尽可能放轻。
好在先前洛予念留下帮忙制香那几日,已将绝大部分常用香料研磨成粉,可以随取随用。
称量香药,混合香泥,端入院中,以擀面杖反覆碾压捶打,制成香丸香线,送入柴房阴干,眨眼一个多时辰就过去了。
云厚,雨依旧未下,夜是漆黑的,春昙不知为何,总觉得心慌。
他提灯回到茶室,挂在檐下,洛予念依旧是那个姿势跪坐在蒲团上,他几乎是在逐字逐句阅读洛熙川留下的笔迹,间或抬头看一眼舆图,越看眉头锁得越紧。
春昙便弯下腰,拿指腹去抹,却抹不平。
那人握住他的手指,拿到眼前看了一看,轻道:“该换药了。”洛予念苦笑,“怎么总记不得,不疼吗。”说罢,他起身去书桌旁的斗柜上取药,手肘甚至碰到了挂在一旁的挎包,却依旧目不斜视,抓起纱布与药罐便转过身,回到蒲团上来。
春昙看着他与自己最大的秘密擦身而过,心中竟没有一丝紧张,只是倦懒地摊着手等他,垂着眼皮,看他默不作声替自己拆开旧纱布,清掉掌中已经干涸的,混着淡淡血色的药膏,又换上新的。
“方师姐的药果然厉害。已经愈合了。”洛予念的神色也有些疲惫,“很晚了,去睡吧。”他轻轻推一推他。
春昙却逆着他的力,硬向前探身,凑近去看他的眼睛:“你们方才吵架了?”
洛予念眼神一僵,顷刻间又松动软化,显出无奈与疲惫,一口气叹在他鼻尖上,与他一般,不发声音地说话:“我不知,该怎么叫他相信我。”
春昙有些惊异于他的坚定:“你就这么相信洛熙川吗?沈佑说的也不无道理,你信自己的师兄罢了,对那个……女……”
“蛊星?”洛予念的左手又不自觉抚上右手。
“嗯,那个蛊星,你连她都相信么?”
洛予念沉吟了片刻,蓦地做了个春昙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缓缓摘下了,那只彷佛生在他右手上的白绸手套。
春昙第一次看到了他的手背。
脑子嗡的一声,空白了一瞬,他抓起那只手,捧在眼前用力抹了几把,生怕是自己看错,可眼前的的确确是刺青,用力搓到皮肤泛红都擦不掉,一串六颗,白花苞几近成熟,尖上一抹朱红,彷佛下一刻就要开放。
中原素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之说,刺青乃是大逆不道之举,可南夷人不同,他们以刺青为美,以刺青为识,分辨敌我,甚至祈愿祝福。
每个部族都有自己喜爱的颜色与图腾,而其中有一个已经消失的部族,名曰百霓,盛产一种叫苏方的野花,它不单是消肿止痛,活血化瘀的良药,还能从花枝中萃煮出赤色染料,所以百霓人素爱红,不惜将这热烈如火的颜色刺在皮肤上。
“她救过我。”洛予念不知不觉笑了,“虽然,那时太小,我记不清她的容貌,但,我记得她爱笑,爱唱歌。她手腕,脚腕,还有这里。”他手指滑过春昙耳后,“都开了红色的花,她说,是小时候他的阿妈亲手替他刺的,那是他们祖祖辈辈的习俗,希望孩子像开在山间的野花,无惧风雨,无拘无束,放肆长大。”
第43章 终将再会
春昙的耳后连着侧颈一麻,被他若有似无的触碰划出一道深深的颤栗。
“你……”他有些不可置信,“你是说,你见过她,见过那个蛊星?”
“嗯。”洛予念捏起茶杯,呷了一口早已变凉的茶,“在我的家乡,一个叫素阳的地方。”
*
洛予念出生那一日,父亲死于非命。
临近年关,取货的归途中,家中商船遇上水匪,满满一船绸缎不翼而飞不说,尸身收回来,都已经泡得惨不忍睹。
于是乎,他被叔父那房请来的方士算出个“命旺财弱,冲克六亲”的孤命来。
“母亲,这孩子才出生便克死大哥,万两金的货说没就没。”叔父跪在祖母面前,声泪俱下,“若真留在家里养大,那咱们祖上三代,近百年的基业都要败光的啊!”
三日后,父亲尸骨尚未寒,他和母亲便被那一家人扫地出门,而父亲名下的铺子,尽数归于二位叔父所有。
命硬克亲的传言一经散播,外祖母家的舅舅们不肯收留他们母子,也不许他从母姓,而他已嫁做人妇的亲姐也做不了夫家的主,只得私下里偷偷当卖自己陪嫁的首饰,为他们安排了一处简陋屋居。
母子俩平日里靠母亲给人写信、刺绣贴补家用,勉强度日,虽拮据,虽只有个乳名,他也平安无事活到四岁那年。
一日,流民忽而自南边涌入,说是旱灾饥荒,逃难至此。起初,豪商富甲们还像征性地施粥放粮,接济他们,可当流民开始大片大片病倒时,素阳人才察觉不妙,看着死人身上可怖的血斑,他们终于意识到这些人根本不是逃荒而来,而是躲避瘟疫。
可惜已经太迟了,年关在即,疫病在素阳爆发,整座城镇都弥漫着烧艾的烟尘,却依旧阻止不了瘟疫的蔓延。城外的尸堆一日高过一日,很快,刺鼻尸臭与烧尸的焦腐味便代替了艾草味,一些人举家逃离,逃不掉的,则门户紧闭,日日祈祷着该死的死完,自己能成为幸免的那个。
阿念与母亲的住所简陋,家门一早就被流民冲破,所剩不多的粮食,腌菜,腊肉,姐姐偷送来过冬的棉被棉衣,和他过几日生辰新做的鞋帽,以及阿娘辛劳几年攒下的几两碎银钱,统统被洗劫一空,他眼见着阿娘身上起了血斑,死气默默将她吞噬,她用最后的力气说,阿念快跑,快跑。
可他能跑到哪里去呢?天寒地冻,人心也冷,外头的小孩只会跟在他屁股后头喊他丧门星,而后被家人拎着耳朵拎回去,告诫他们不要随意靠近,免得沾了晦气。
没有人会善待他的。所以,他饥肠辘辘地钻回阿娘的怀里,想要取暖,却感受不到一点熟悉的柔软与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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