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春昙扭头,看向老妇交叠在胸口的手,将她左手袖口微微翻起,露出雕饰繁杂的银手环,白银被保养得仔细,锃亮如新,有鸟兽,有花草,有蜂蝶,小小的手镯,雕出广阔天地。
——你知道还救她?
洛予念讶异、震惊,甚至没察觉自己将春昙的手攥得愈发狠,直到掌中微颤,才赶忙松脱手指,却又被对方反握。
春昙托住他的手背,抚平手掌,黑白分明的双眼定定看着他,而后发出几近天真的疑问
——南夷人 都该死吗?
洛予念一怔,这个问题的答案理所当然。
南夷人毒过蛇蝎,心狠手辣,危害中原,杀人无数,与他们沧沄更是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们当然该死。
可同时,他脑袋里却浮现出一张模糊的笑脸,一具火热又柔软的身躯。她将幼弱的自己搂在怀中,声音有节奏地回荡在他耳边,执意喊回他的魂魄:阿念,回来,不可以被带走哦。阿念,阿念。
她唱奇怪的歌,真的,就将他从生死边缘唱回来了。
日久月深,他记不起她具体的容貌,却记得女人耳后与腕上鲜红的刺青和明亮笑眼。
她该死吗?
春昙盯着洛予念,一只手藏进袖笼,指尖触到长短各异的银针。
可仅止碰了碰,手指复又放松。
眼前的人对他好像依旧不设防,于是他莫名想赌一赌,赌洛予念的正直与慈悯由心而生,不是假象,堵他就是心无城府,表里如一的君子。
四目相对,春昙清楚地捕捉他神色中每一丝每一毫的变化,震惊不解被一次缓慢地眨眼变作纠结,挣扎过后是片刻出神,继而,什么东西沉下去,被掩藏,眼再一眨,波澜平息,回归如常。
洛予念深深吐息,眉心依旧没有展开。他弯腰从脚边拾起掉落的褙子,走到桌边,丢到清水中轻轻搓洗衣角。
春昙屏起的呼吸重续。他上前,从那人手里分走一条袖子一同清洗,水声中,他说话需得靠得更近:“当年我父母双亡,是她好心收留我,照看我……所以,是哪里人都无妨,对我来说,她只是恩人。”
洛予念嗯了一声,拧干衣物,接着催动灵力。
他周身微微发热,烘得春昙半边身体都暖洋洋的。
“干了。”他将褙子物归原主,转身走出屋子。
春昙回身看了一眼阿婆,跟上去。
他似乎,赌对了。
第20章 例外
南夷人究竟该不该死,他们都没有妄言。
洛予念在竹阶上站了片刻,似乎又恢复平静,开始向他询阿婆的事,春昙便将自己所知,原原本本讲给他听。
他讲阿婆年轻时为逃避族群之间的争斗,翻山越岭,九死横渡赤沼,后又被莞蒻岭的山野村夫据为己有,被迫生儿育女,在此安家的故事。
——委身这样一个粗俗、下流的中原男人,她非但不恨,竟还觉得这是老天给她的生机,连那人动辄打骂,还变卖了她一身的银饰也不在意,可想,她曾经在南夷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其实,这附近一定不止她一个南夷人,他们不过为了谋生而来,并不害人。
洛予念看罢,也唏嘘:“那,如今她的家人呢?孩子呢?”
——最早,她生下个眼盲的孩子,被亲爹视作负累,生病不得医治,养不到周岁便丢去山里喂了狼。
春昙转过脸,波澜不惊地将一桩桩鲜血淋漓的往事写进那人手心
——所以,她杀了她曾以为是生机的丈夫。
洛予念一怔。
——不是她亲手杀的。她只趁他喝醉睡熟,用木棍打断他的四肢,将他拖到孩子尸骨的发现地。她想还她孩儿一个公道,可临了还被那男人一口咬在咽喉上,从那之后便哑了。
春昙看着洛予念,那人脸颊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能张开口。或许是这些凡尘俗事比仙君的想像中更肮脏,更不齿。
——阿婆本也想死,可肚子里那个是无辜的,便又活下来,与儿子相依为命。可惜,儿子跟他阿爹一般没心肝,长大后,从旁人口中得知她的来历便跑了。没几年,有个女人来丢了个女娃娃给她,说是她孙女,再没其他音频。如今,阿婆便是和孙女同住的。
两人说话间,洛予念忽而警觉地盯住门扉。
不多时铜铃响起,只见一妙龄少女拎着竹篮一阵风似的吹进来,
她毫无防备,抬头便对上了陌生人淩厉的目光,轻快的脚步急停,手中提篮砰一声落地,篮中之物弹跳四散,咕噜噜滚了一地。
似乎,只是个普通的农家少女。篮中装了满满的春柑,色泽鲜润,熟度也恰好,一看便知是她精心拣选。
洛予念弯腰拾起脚边的柑,向前一步。
不想少女顿时哆嗦着向后退去,满面惊惶。
……吓到她了。
洛予念无奈,回望春昙一眼,那人竟噗嗤一声掩口笑出来,眼中带着孩子气的揶揄。
这一笑,春风化雨,轻易就瓦解了院中尴尬又紧张的气氛,少女的眉眼舒展开,盯着春昙,看得有些痴了。
春昙善解人意地从洛予念手里拿过那颗春柑,走上前,放回篮子里,还给她。
少女回过神:“公子,你今日来的好早。”
春昙与她比划了比划,少女一惊,目光越过他望向窗子,捋着胸口抱怨了一句:“老糊涂,总说不听,乱吃东西,还好公子你来了。”说完,又瞄了一眼安静退到一旁的洛予念,“那,这位是?
春昙举在胸前的双手顿了顿,人也怔住一瞬,而后轻轻动了几下。
少女恍然大悟,松了口气,微微颔首:“原来,仙君是公子的恩人,我是阿萱,公子的……朋友。”
她的视线只在洛予念身上短暂停留,立刻又黏回春昙脸上,也不在乎对方有无回应,满口公子公子絮叨个不停,无非附近家长里短。
洛予念默默听着,内容虽琐碎异常,却也刚好印证这附近确无异动,这阿婆大概率与此间作乱的蚺教无甚关系,可有了那个阿虎的前车之鉴,同样的错误他不能再犯。
趁阿萱去屋后取蜂蜡的空档,洛予念藉口在外等候,暗自布下机关阵法。
熟悉的身影停在竹门前时,圆阵恰好完成,勾回间光芒一盛,即刻暗淡,消失。
可春昙却又等了片刻才推门,方才阿萱提回的竹篮已交到他手中,上头还添了几只以红纸封口的竹筒,想必是蜂蜡。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洛予念一眼,又心事重重盯着法阵消失的地方。
洛予念狐疑地顺他的目光看过去,那只是一片寻常草地,没有留下任何异常痕迹。
春昙走到他身边,牙齿叩在下唇,显然是吞下了什么话。
“怎么?”洛予念问。
然而春昙却看都不看他,无声道:“走吧。”
“公子!等一等!那个……”阿萱追出门来,却又吞吞吐吐,一下盯着自己的脚尖,一下子理头发,踌躇半晌,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上巳节,你要去露州吧?不然,我们一道?”
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问题,她问得很没底气,小心翼翼盯着她的“公子”,像在期待什么。
春昙一怔,轻轻对她摇头,笑得有些抱歉。
阿萱眨了眨眼,难掩失望,又立刻强拾精神,挥手送别:“那,路上小心。”
直到走出阿萱的视线,洛予念才御起剑。
升上半空,春昙遥遥回望,若有所思。
“你怎么了?”洛予念又问。
那人不说没事,也不答,更不凑上来与他悄声说话,洛予念靠口型分辨出他又重复了一句,走吧。
路上,背后不声不响,而原先习惯紧紧抓住他肩膀的那只手,此刻也只是虚虚扶住,两人之间的缝隙格外宽,山风趁虚钻过……显然,这是在刻意跟他保持的距离。
春昙的情绪低落,可洛予念却毫无头绪,他抽丝剥茧回溯方才的一幕幕,大抵确定,变化是从离开阿萱家的一刻滋生的。
他隐约有个猜测,于是转头试探:“你在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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