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予念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滩一摊的血迹落在屋门前,已干涸成猪肝色。
“恕在下冒昧,兄台连虎都打得,这样好的本事去谋个更好的出路轻而易举,如何想在这荒山野岭里做个猎户?”洛予念环顾这处简陋的院落,今日他遍访周遭的二十几户人家,这一家看上去最是拮据。
“你别看我现在这副德行,当年也是在露州城给人家做过护院来着,可惜那时候年轻气盛得罪了管家,给我赶出来了,别家怕得罪人也不敢轻易收我,我便回莞蒻岭来打猎为生了。”他龇牙咧嘴地敷上一层新药粉,又一圈一圈缠好干净的纱布,单手也能操作自如,他牙齿咬着纱布一头打结收尾,含糊说道,“也别兄台兄台的,大家都叫我阿虎。我瞧着阁下气度不凡,还佩了这么漂亮的宝剑,是哪个门派的仙君吧?”
洛予念笑笑,不置可否,继续问道:“阿虎兄一个人住?”
“是,我那老阿娘死了好多年了。”他拄着拐站起身来,艰难地挪到洛予念面前。
洛予念看着他的胳膊,问了一句:“手臂的伤不需要处理么?”
“这个?”阿虎扑腾着那半截手臂笑道,“这胳膊去年就没了,现下早好了。”
“原来如此。”洛予念点点头,微微放下心。
“仙君不是要喝水么?还有什么别的……”
他话音未落,后院忽而传出一阵响动。
洛予念原是不在意的,可那阿虎面上却莫名掠过一丝慌张,还多此一举地解释道:“大概是野猫来偷我晾晒的虎骨了。”
“还是去看看吧。”洛予念足下一点便要闯进去,不想居然被人一把攥住手肘。
拐杖砰的一声倒地,阿虎全然不在意:“仙君,我这屋子里才剥过虎皮,别弄脏了您的袍子。”
“无妨。”洛予念略施巧劲便掰开了那钳子一般的五指,阿虎吃痛,身形一晃,跌坐到水缸边缘,洛予念趁机闪身进屋。
与外观一般,家徒四壁,一览无余。
一床,一桌,一柜,角落里一口大木箱,木头褪色,都是上了年头的老旧。墙角靠着柴刀短矛,桌上放着匕首和几包未拆开的金疮药,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洛予念手扶剑柄,全神戒备,缓步迈入后院。
不想居然真的看到只山猫,正扯着晒在地上的虎尾骨,生啃上头没剃干净的肉。
阿虎一瘸一拐追进来:“仙……仙君,您这是……”他似乎被吓到了,盯着洛予念腰间握剑的手,脸色比方才更惨白。
“抱歉,是我小题大作了。”看他这副狼狈的模样,洛予念有些于心不忍,“事到如今我也不瞒阿虎兄了,近日莞蒻岭出了不少乱子,您应当听说了吧?”
阿虎想了一想,恍然大悟:“仙君此来,是要捉拿蛇妖的对不对!”
洛予念缓缓点了点头,没多解释。
也许对于百姓来讲,“蛇妖作乱”好过南夷人来犯,毕竟莞蒻岭与南夷只一沼一山之隔,有关“炼人为蛊”的传言,在这附近经久不衰,谁家的孩子若是不听话到处乱跑,便会有大人翻出来讲,效果不亚于被恶鬼锁魂。
“对。所以你们不用怕,事情很快会解决。”
“那就好那就好!拜托仙君了!”阿虎对他的话深信不疑,还抱拳要拜一拜他。
洛予念忙扶住他,又替他捡回拐杖。
瞄到他后院竈台上剩的半碗稀粥和不知放了多久的酱菜,再看他一身惨状,洛予念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阿虎兄,你这腿怕是十天半个月都好不全,附近可有亲朋好友来照应你几日?”
“没,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而且,我这身子骨皮实,等过几天能走了,就去把虎骨虎皮卖掉,这虎是被我拿矛捅了眼睛和喉咙死的,毛皮没破,能赚不少钱呢。”
看他这一副知足长乐的模样,洛予念略有些自责,他沉吟片刻道:“阿虎兄,我刚好要去海桐镇,可以替你去药铺把虎骨卖掉,晚些时候再给你把钱送回来。”
阿虎一怔:“这,这太劳烦仙君了,我哪里好意思……”
“没关系。我原本就要去医馆,只是顺路而已。方才是我唐突了阿虎兄,就算是赔礼了。”
阿虎想了想,冲他抱拳顿首:“那,就多谢仙君了。”
他拄着拐,艰难地挪到柜子旁,将装有斧头砍刀的竹背篓清空,要去后院装起虎骨。
“我来吧。”洛予念默默凝神,手指一挑,虎骨便纷纷落入背篓中。
看洛予念祭起剑,缓缓上升,渐渐远去,男人丢掉了拐杖,那只悬空的脚稳稳踩回地面,脸上憨厚的笑容也随之消失,渐渐阴沉。
他身形晃了晃,捂住左肩,强撑着走回屋子里,跌坐在床边,有气无力道了一句:“公子,他走了。”
屋角的木箱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紧接着,箱盖从里头被顶开,一袭竹绿衣袍站起。
春昙瞥了一眼门外,确信无人,才缓缓从箱中迈出,拎出药箱,以及一只沉重的笥箧放在床边。那笥箧里间或发出碰撞声与几不可闻的嗡鸣。
“下头都收拾干净了?”阿虎气息沉重,起身时面露痛苦之色,“事不宜迟,我马上……”
春昙蹙眉,将他一把按回去,掀开他的粗布衣。
他手肘处覆的厚纱布如今已被浸得黏糊糊,春昙先往他口中丢了一颗丹丸才上手去揭。
尚未处理完的伤口渐渐暴露出来,断口处骨肉尽露,俨然是新伤,这条手臂是被活活斩断的,边缘还带着一圈淡淡的焦黑,与这处伤相较,腿上那撕裂反倒不够看。
春昙暗叹,幸好三日前在赤沼附近遇上了那只饿急的虎,不然方才这一关怕是都过不去。
甫一拔下阿虎肩窝与上臂的银针,浓浊的液体便混着少量鲜血渗出,不断往地上滴落。
“嘶……”他痛得打抖。
春昙望着惨不忍睹的断口不禁连连叹气,好好的半条胳膊,就这么没了。
“公子,昨夜是我见到沧沄那身衣裳昏了头,忍不住托大跟他动了手。”他逞强笑笑,“谁想到那雷竟那么厉害,我实在躲不及,手臂定然是保不住了,强留也是一路烂到命都没,长痛不如短痛。”
春昙依旧眉头紧蹙,从药箱里取出个竹筒,拔了塞子就往他伤口周遭倒下去。
一把米粒大的灰白小虫蠕动着吸附到伤口上,寻到腐肉处,开始缓缓啃食。
“银飞鱼?”阿虎的语气有些心疼,“多谢公子,这宝贝不好养吧,其实不必给我这么多……”
春昙不作理会,执意将整只竹筒塞给他,又抓起桌边刚分装成几份的金疮药包,提醒他按时换药。
“我知道。公子你别管我了,快些回去吧。”阿虎费力地穿好衣服,“你轻功再好也比不了他御剑。他此去海桐镇,必定会发现端倪,再回莞蒻岭来寻我。到时他找不到我,又发现你行踪不明,怕是会生疑。我看他不是个省油的灯……”说到此处,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顿,“他头上那顶箬笠……保险起见,公子还是……”
春昙淡淡睨了他一眼。
“公子自己做主。我只是有些担心,毕竟他修为不低。”阿虎自知失言,小心翼翼用单肩背起一旁的笥箧。
春昙点点头,无声说了句“小心”,阿虎冲他顿首,而后跛着脚离去。
春昙倚着门框,一边环视这间破屋确保不留破绽,一边下意识用指腹轻轻敲击着心口处,天火种淬炼下的玄武甲流转着丝丝暖意。
第15章 歉疚
海桐镇离阿虎的住处距离不到三十里,原本不到两个时辰便能走到,奈何中间隔了座山,要么绕路,要么翻山,普通人一来一去,大半日便消磨没了。
洛予念御剑而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已落在小镇外。
恰好有药农路过,背篓里装满新鲜采摘的金银花和菖蒲叶,洛予念猜测他是要去药铺兜售,便远远尾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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