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蛊星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纳普开门见山。
春昙没着急答他,只不冷不热地笑笑,端着蛊星的架子慢吞吞行至船尾竹棚下,往船舷一坐,双腿垂入湖中,清凉湖水没过他的小腿,他提了一会水才漫不经心答:“哪里都没去,待在檀龙族长家中。怎么?”
“可我派来暗中保护您的人,竟全体在昨夜凭空消失了,蛊星可有头绪?”
“保护我?”他吃惊反问,“这里又没有人要害我,纳普长老为何要派人暗中行事?”
“那自然是为了不要惊扰百姓,有备无患。”纳普滴水不漏。
春昙耸耸肩,不以为然:“长老远虑。可此事我从头至尾都被你蒙在鼓里,自然不知他们的去向。何况,昨夜我与沐谢长老的小儿子同宿。”他夸张地伸了个长长地懒腰,有意无意歪过头,让长发落到一边去,露出脖颈上显眼的吻痕,“不信,你去问问他昨晚做了什么?”
纳普被他一句话堵得面皮青一阵白一阵,随后压低声音,彷佛在怒他不知廉耻:“就算那小子再蠢,也不会分不出男女。”
“哦?分得出又如何,谁说男人只能跟女人滚到一处?”春昙故意激他。
不想对方竟没受挑唆,只深吸一口气便冷静下来,嘴角一提,勾出个冷笑。
“那,这个东西,蛊星可认得?”他往鞶囊里一掏,指头上勾了个麻布药包出来。
春昙一瞥,心里咯噔一下。
那看上去是个再常见不过的草药包,南夷几乎人手一只,里头缝薄荷、菖蒲和芸香,用以防止蚊虫叮咬。可他手里这只却整洁过了头,一看便是新做的,但这不是重点,它最大破绽出在缝线,南夷人不懂养蚕,多数人用苎麻纺线,宽裕些的用棉线,可那针脚光泽细腻,分明是蚕丝绣线!
定是昨夜没有收拾干净……
春昙眼角一瞥被请上另一条船的劳罗,从中原回来的挂名长老大有一副破罐破摔的意思,大喇喇坐在大巫面前,对此处的审问漠不关心,低着头,专心致志擦那原本就亮到刺眼的刀。
春昙便也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仰头问纳普:“不认得,是谁的?”
“不认得?这就怪了。”木舟跟着纳普踱步的频率轻轻摇晃着,他从船的另一头走到春昙面前,蹲下来,一伸胳膊将那麻布药包对着阳光晃了晃,“那几个保护你的人昨夜传信回来,说跟着你去了附近的山谷,你正暗中与人会面。之后,他们便失联了,方才去找他们的人回来,给我了我这个。”
嗤啦!猝不及防,纳普忽然一把撕开了那麻布外皮,抖落一层雪白的棉花,藏在里头那精雕细刻的白玉香囊在他眼前左右摆荡,腊梅与雪松的香气扑鼻而来,春昙随即呆住了。
“这是白玉,中原的东西,没错吧,蛊星?”他冷笑一声,“两年多来,我们没从你嘴里得到一句有用的消息,每每大巫提及召唤悬息,杀入中原之事,你总是以时机不对百般推脱。前脚,我部署在中原的蛊仓被毁,后脚,你便趁夜与中原人接头!什么蛊星,分明就是奸细!你骗的我们好惨!”
春昙耳边嗡嗡作响,纳普说了什么,他听得断断续续,只下意识伸手去抓那白玉香囊,却被一把躲开。
纳普咬牙切齿:“我早说了,你来历不明,目的可疑,可大巫偏不信!如今,你还有何可狡辩!”
他的确没有什么要狡辩。
“给我。”他极力抑制住浑身的颤抖。
纳普却偏偏不如他的意,用力捏着那白玉香囊,指节发白,似乎要将它捏碎一般。
春昙呼吸一滞,当即扑上去与其扭打,两人重重撞到一侧船舷,木舟剧烈摇晃起来,可他却顾不得,拚命抓那人高高举起的手,银遮面与身上饰物噼里啪啦掉了一船,头发被扯乱,什么神明的端庄与矜贵都被他抛诸脑后,他眼里只有那一样东西:“还给我!”
阵阵惊呼中,木舟侧翻,他们双双落水。
纳普被他紧紧钳住,挣脱未果,情急之下一把掷出香囊,白玉份量沉重,在水中缓缓下坠,春昙一分神,被他一刀划开了手臂,登时血流如注,染红了周遭的湖水。
可他却没空理会,四肢奋力划水向下潜游,而后稳稳接住香囊。
甚至等不及浮出水面,他睁大双眼,将那香囊捧到眼前,微微泛蓝的水中,他清楚地捕捉到那颗纯白的药丸。
是红玉蟮的解药——依旧完好无损。
洛予念竟没有服下它。
……情蛊……到现在还没有解开?可是,为什么?还是说,蛊虫对他不起作用?又或者,那蛊根本没能成活?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那颗解药,巴不得现在就将那人拖到眼前来问个清楚,曾经的情深义重,舍命相互,究竟与情蛊有没有关系?若有,洛予念明知自己被骗,为何到今日还不愿解蛊?若没有……那当初,又为何要推开他?
回想昨夜,前夜,那人种种离奇的,咄咄逼人行为忽然全都有了解释,一阵难忍的心悸袭来,欣喜,疑惑,恼火,心疼,委屈,思绪乱成一团,在他脑袋里横冲直撞,撞得他晕头转向。
直到小腿蓦地传来一痛刺痛,他才骤然回神,不知不觉间,他已被水蛇群团团围住。
蓦地,一道碧蓝闪光从眼前滑过,浮生一口咬在那袭击他的水蛇七寸,谁知那水蛇咽了气也不松口,生生扯下他的一块肉。
浓重的血腥味让畜生们凶相毕露。他仰头,透过清澈的湖水看到一条条木舟正在纳普的笛声中向此处调转船头,渐渐聚拢,劳罗的刀深深刺入护卫的胸膛,大巫面色灰败地跪在船边,失望似乎让他瞬间苍老了许多。
……真是计画赶不上变化。
春昙一手按住胸前的执明境,闭上双眸。
轰隆!
从未见过海的南夷人第一次知道,原来惊涛骇浪的声音竟堪比雷鸣。
一瞬间,水面破开,春昙从数丈高的浪尖现身。
蛊师笛声四起,铺天盖地的蜂与飞蚁从四面八方袭来,他几乎无处可躲。
“蛊星!!”孩子们的叫声,哭声穿破虫鸣。
春昙深吸一口气,一手捏决,一手摊开:“……御龙。”
雪山脚下,女娲神殿,一道蓝芒刺破天际,横穿宽广的布桑湖呼啸而来,冰凉的剑柄落到主人手中,登时光芒更胜,不可逼视。
春昙屏息凝神,仓啷一声,灵剑出鞘,绕他周身三圈后直冲云际,悠长龙吟响彻天地。
阴云刹那间汇聚,笼罩了整片腹地,看不见的漩涡在他周身缓缓形成,蛊群被拧成一股黑压压的旋风。
“清风鉴水。”他低声吟诵。
雷云之上,御龙缓缓下落,回到他的掌握。
灵剑反持,他飞身旋转,剑光滑过一圈,旋风轰然崩散,蛊群的嗡鸣声瞬间消失,他收剑回窍的刹那,天地间白光一闪,咔嚓几声落雷,带来一场蒙蒙细雨。
孩子们惊呆了,好似忘记了他正与自己的教众拚命,纷纷惊喜叫嚷到:“蛊星会下雨!阿娘,蛊星会下雨!”
雨是无根水,纯净,甘甜,浇在两岸的田地里,散发出一股湿漉漉的泥土味,彷佛下一刻,他们才播下的种子就要萌芽,破土而出。
骨哨此起彼伏,他踏着湖面被他劈成碎片的残木而走,起落间,剑影舞动,血肉与蛊虫齐飞,有人倒下,有人弃船入水,春昙往腰间摸,来不及细看,往口中一连丢了七八颗药,免得被他们封了灵田,或是中毒被麻痹。
大巫在徒儿的搀扶下颤颤巍巍指向岸边,纳普的亲信们便齐齐入水,充当划桨,推着木舟飞速往岸边游,春昙一剑劈向那小舟,不想那处水畔竟站着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正为他呐喊助威,眼见要被淩厉的剑气波及,春昙不得不疾追而去,一把抱起他们,不慎被剑气扫到,扑倒在地。
等候已久的蟒蛇伺机窜出,他不敢躲,只把孩子们紧紧护在怀里,登时后腰与小腿刺痛连城一片。
“你们快跑!跑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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