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前,他解了纨袴的禁言,可对方似已料定他不敢对自己怎样,不但不服软,还变本加厉:“老老实实待在你的无有乡,说不准大爷高兴了还去捧你的场,非要装着一脸清纯,跑出来骗姑娘!以为傍上个修士做靠山,我就不敢怎么样你是吗!你给本少爷等着!”
“靠山”闻言停住,春昙却一把抓住他的手,十指紧紧扣攥,洛予念一时分神,被拖着走出好远,远到水声,骂声,不分青红皂白的议论声统统都听不见。
春昙脚步轻快,没事人一般,带他兜进陌生街巷。
他们先进药铺补了几味药材,又去杂货店挑了只新药碾。
洛予念一路跟随,眼见着要到雨前斋了,才终于忍不住问他:“不生气?”
春昙摇摇头,摘下幂篱,笑得神秘兮兮,带他直穿茶楼后院,来到那扇小门前。
门里还是一道门,一步宽的罅隙隔开前后两座院落。
洛予念置身其间,左手边一抬头便能看到那颗鸦桕的树冠,而右手边……
转头时,春昙恰好靠上来,鼻尖与他的耳轮轻轻一擦:“有何好气。他说的也不全错,我是要来无有乡的,你跟不跟我一起?”
他好像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也不等洛予念点头,便抬手扣动门环。
兴许是先前已经踏足过月照楼,又或许是有春昙在,面对这大名鼎鼎的秦楼楚馆,洛予念心里并无多少波动,首要一个念头,竟是替沈佑惋惜,难得来露州,竟见不到他心心念念的弦歌姑娘了。
不多时,门里头有响动,轻柔且有节奏的脚步隔门停下,吱呀一声,缝隙缓缓撑开,露出一袭丁香紫罗裙。
弦歌彷佛提前知悉洛予念要来,见了他丝毫没有意外,施施然行礼:“洛公子,久违了,里面……昙儿?”错身时,她看到春昙发丝间粘着的细沙,大吃一惊,“这是怎么了!”
春昙随意跟她一比划,提摆跨过门槛。
“摔的?”弦歌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一番,只头发和中衣露出的领口沾泥沙,外衣鞋子反倒干干净净,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在说谎,可她却只是偷偷叹了口气,没有戳穿他的报喜不报忧,只问他,“伤了没?”
春昙立刻伸展手脚给她看,又指指洛予念。
“那还好……先进去把脏衣裳脱了,我叫他们烧水。”
说着,她引他们进了那座后罩楼。
当中是间宽敞花厅,左右两侧皆以碧纱橱隔断,桌上摆着几碟点心樱桃,弦歌交代他们在此稍候,独自穿堂而过。
春昙迳自往左手边转,洛予念跟进去,顿时有些傻眼,浮雕束腰方桌,五开光鼓凳,十字海棠纹窗棂半开,前头摆了张小巧的贵妃凉榻,榻边一只高足花架,架上一盆不知名的花。四扇的纱屏风将屋子内外隔成两部分,里头是座雕花架子床,纱绫帷幔层叠垂挂,左立一只衣柜,右置一张长桌,桌上是铜镜与妆奁,窗棂透出淡淡的芭蕉绿影……怎么看,这都是间华美的闺房,可,虽整洁,却实在空荡,几乎没有居住痕迹。
春昙从桌下拖出两只鼓凳,拉洛予念坐下,不多时,便有两个小厮抬了个木浴桶进来,搁置在屏风之后,开始从外头一趟一趟提水灌水。
“听说,方才陈家大少爷在河边吃了教训。”水声中,小厮们闲谈,“现在外头传得沸沸扬扬,说他闹着找人寻仇呢。”
“啊?吃教训?什么教训?”
“不知道啊,方才周伯来送菜的时候提了一嘴,说是看到他落汤鸡似的跑回陈府了,嘴里一直骂……”
春昙一怔,默默瞄过来,露出几分心虚。
洛予念不明白,春昙这样本本分分的人,怎么就得罪了阔少爷:“他究竟为何如此针对你?”
*
春昙叹了口气,拽过他一只手,此事是说来话长。
——去年中秋,绸缎庄黄掌柜的千金小姐在我这里买了香回去,事后又差人送了份谢礼,里头装的是块成色上好的玉佩。这礼太贵重,还是贴身私物,我自然不能收,打算忙完后,亲自给送回去,可我香还没卖完,黄家的护院便来掀了我的摊子,警告我不要异想天开。后来,苏掌柜才打听到,说是那位千金是抗了父母自小为她定下的婚约,他父亲迁怒我罢了。
“可这又与那个陈……”洛予念恍然大悟,“该不会,婚约是跟他?”
春昙点点头
——陈公子来头可不小,露州所有的钱庄票号都是他家的。他横惯了,被心上人退了婚气不过,开始暗中调查我,得知我与无有乡有牵扯,便借题发挥,想借打压我挽回几分颜面。
“……所以,于你而言,根本是无妄之灾。”
洛予念又不自觉露出那种疼惜他的目光,春昙不愿面对,便低下眉眼,专心看他掌心,在滑腻的绢丝手套上写字。
——不打紧的,那黄家小姐与我不过一面之缘,又不是真心爱慕我,非我不嫁了。待陈公子闹够了,气消了,便不会继续纠缠。放心吧,没事的。
写到这里,两个小厮恰好从里头出来,春昙自然而然收回手去,起身,点头与他们致谢。
小厮们年纪都不大,他们笑呵呵对洛予念行礼,看到他腰间佩了剑,略有畏色,扭捏后退。
洛予念已见怪不怪,起身对他们道了句“辛苦”,还主动送他们出门去,试图缓解他们的紧张。
春昙转身的一刻,敛起了假笑,边往里走,边解开衣带。
他脱下道袍与中衣,随手搭在屏风边缘,定睛一看,顿时哭笑不得。
这些小厮是照顾姑娘们惯了,沐个浴还要撒这么厚一层花瓣。可辛苦烧水提水属实不易,他也只能将就了。
他迈进浴桶,解开发带,缓缓沉下去,只留了头与颈在外。
周身疲乏渐缓,他靠在桶边,忍不住长长一喟。
水汽渐渐氤氲,淡淡花香萦绕,血也微微发热,想必是烧水时,弦歌替他丢了些补气血的药材同煮。
他转过头,透过屏风往外看,洛予念无声无息在那梅花窗下的贵妃榻上打坐,即使相隔一丈远,他也能感受到那股灵力的波动——是入定了。
仙君今日经历诸事,也不知是哪一件扪动他心窍,令他精进了。
“阿念。”他悄然发出气声,果真未得到回应。
于是,他缓慢起身,没惊起一丝水花,轻轻摸到桌上妆奁打开,取出一颗外观近似珍珠的珠子狠狠捏碎,挥手将碎屑撒到窗外芭蕉叶上。
而后,他又重回水中,趴在盆沿盯着窗外,直至看到几只黑色的蛾盘旋而来,在沾有粉末的芭蕉叶上停留片刻,复又离去,才心满意足地闭上眼。
第26章 一年一上一千龄
春昙和衣坐到桌前,与洛予念面对着面。
仙君出定,睁眼时,整间屋舍炸暖,旋起一阵中正平和的微风。
春昙衣袂与半干的发丝被掀动,洛予念盯着他怔了半刻才回过神:“什么时候了?”
他比了两根手指,代表两个时辰。
洛予念坐到他身边来,接过他的茶。
春昙支着下巴凑过去问:“睡饱了?”
“嗯?”那人抬了抬眉,继而笑了,“不是睡觉,是打坐入定。”
“入定?”春昙微微撑开眼,“练功?”
“差不多意思。”洛予念沉吟片刻,“方才突破了些瓶颈……”见他面露疑惑,洛予念伸手抚了抚他略带潮意的头发,“这个难以言传,不急于一时,日后慢慢教你,总会懂的。”
慢慢教?
哦对。
他险些忘了,今日在河边答应去沧沄来着……可,这来的比计画中要早一些……
春昙陷入沉思,洛予念却误会是他心生犹豫,倒替他考虑了不少:“自然,是要安排好晴河的。你不必担心。若她愿意,我们可以带上她,不论是做个普通的孩童养在山下,还是上山做个小童子,日后入门修行,都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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