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事人正发呆,猝不及防一愣,又立刻垂眸,摇头错开他的目光。
这反应,恰好坐实了猜测,洛予念干脆转过身,背对着前进的方向。
春昙避无可避,无奈抬起眼,可才一张嘴,眼眶就圈上一圈淡红,连原先藏匿在角落的纤细血丝也有了蔓延的趋势。
许是山风太大,许是困顿,更像是下一刻就要落泪。
银竹急停,悬在风中。
洛予念怔怔看着他,心底涌上一阵从未有过的慌乱。
他在沧沄长大,打小就接受“道法自然”之理,万事万物自有其因果规律,所以,他习惯做个看客,从不对什么追根究底。
可凡事都有个例外。
此刻,他迫切想知道,眼前的人为何生气,为何难过,为什么人而难过。
可他又恐问错了话,弄巧成拙。
洛予念手心蓦地渗出一层汗,比起凶毒的乌金蟒,比起狡猾的南夷人,他的“例外”似乎更棘手。
好在,例外并没有哭,沉吟良久,竟还牵起嘴角冲他笑了,一缕发丝横飞扫过嘴唇,遮住了笑容里的落寞,春昙将它拨开的瞬间,落寞又不见了。
他迎面扶住洛予念的肩膀,贴着他的耳朵,缓缓问:“你是不是不信我?”
“嗯?”洛予念满头雾水,不知这荒谬的结论从何而来。
“你刚刚有意避开我,对吧。”春昙瞄了一眼脚下的剑,轻轻指一指,“它是亮的,地上也是……我看到了……不是有意的……”
联想起方才在阿萱家门前,春昙盯着法阵那狐疑的眼神,洛予念终于恍然大悟,同时,心里淤积的不安也一扫而空,他倏然觉得好笑,又有些心酸。
原来不是生气,是难过……
“我当然信你。”他试着伸手,虚虚拍了拍春昙的背,这个将人拥抱的姿势很陌生,他莫名紧张,“只是怕你识人不清,以防万一。”
春昙身形一滞,没有表态,僵了片刻,忽然回抱住他,脸埋进他一侧肩膀,重重叹了口气。
洛予念如释重负,捋了捋他的后脊,而后抽身,转过去背对他,再次驱动银竹向前。
很快,身后的人终于又贴过来,与他无间。
春昙似乎是累了,迎风打了个呵欠,像只温驯的小羊,安静伏在他肩头。
洛予念心中一阵轻松,问题这样就算解决了吧……他这才得空问:“不去露州送货了?”
“送啊。”春昙懒懒道。
“那为何拒绝阿萱一道?”
春昙转脸时,嘴唇几乎要擦到他耳垂:“你们那里,不过上巳么?”
“过。”
“怎么过?”
洛予念定神想了想:“兰汤沐浴,祓除邪祟。”
“之后呢?”
“之后……没了。”继续修炼,日复一日,心如止水。
“好无趣。”
是无趣。
下山之后,洛予念愈发这样觉得。
甚至有那么些时刻,也隐隐羡慕这些凡人,寿数虽短,却尝尽爱恨苦痛,不枉一世。
“阿念。”
他右耳一麻。
这还是春昙第一次这样唤他。
“想不想跟我去露州?很热闹的,好吃,也好玩。”小羊惬意地闭上眼,像是在回忆什么,“上巳节,一起过吧。”
修行之人多好静,他生性不喜,更不习惯喧嚣吵闹,可却不假思索:“好。”
阴云卷土重来,天早早开始暗,山风也带上凉意。
肩头沉甸甸的,春昙大半重量倚靠着他,胸前的执明镜随心跳散发著一波一波的温暖,透过衣料,触摸到洛予念的后心。
他不知为何,破天荒也泛上一股散漫之意,什么都不愿想,不想什么巨蟒、南夷人,也不想沈佑的伤势,碧梧那还未寻回的弟子,只想和春昙一起去看一看露州。
*
回到竹舍时,晴河冲上来,怀里抱着两颗与她小臂一般大小的嫩笋向他们邀功。
“抄完书,我带呦呦去玩,它找到的,我挖了好久呢!”
春昙替她擦了擦沾了泥的小脸,终于松了口,饭后多给了她半块糯米绿豆糕。小丫头今日又是采花又是挖笋,吃饱肚子,早早就睡下了。
春昙将她安顿好,总算得一分安静,能专心合香。
可才称量好茶叶便被洛予念拦住,手里握着药罐:“今日早些睡,这些明日在做。”
颈子上一片冰凉,春昙从铜镜里盯着他:“明日还有明日的事,拖来拖去,做不完。”
“若我留下帮你,来得及么?”洛予念问道。
春昙微微一怔,环顾茶室一圈。
这里只两个圆蒲团,他若留下,就只有卧房那一张榻。
自己是不介意的,可他没想到,一本正经的仙君竟也不介意……
他看了看洛予念寻常的神色,忽而意识到,在这人眼中,他们已经一起睡过了,在雪阳城的月照楼。
于是他点点头:“夜里会凉,我没有多余的被子,若冷,推醒我就好。”
“嗯?”洛予念满头雾水地望了他半晌,瞳仁倏忽一聚缩,轻咳一声,“我……无需睡塌……随便找一处入定即可……”
第21章 居心
竹窗被笃笃敲响。
春昙睁眼,看到一双小手胖嘟嘟的影在窗前摇摆,晴河等着盼着,终于熬到三月三的天亮。
露州路远,两个多时辰山路之后,还要再搭马车西行半日,大早出门,傍晚才到,往常带着晴河,他是要提前一日出发的。
好在今次有洛予念。
要送货见客,春昙不再穿松垮朴素的麻纱,他特地挑了新芽色软烟罗道袍,腰间束好宫縧,挂起水绿荷包与银花丝香囊,还久违地在马尾根戴了只簪,簪头镶了小颗蜜黄琥珀,糖块似的剔透。
合起妆奁时,倒影闪过铜镜,他抬手摸了摸颈侧,结痂脱落,生出平整的浅粉皮肤。
托洛予念日夜帮他换药的福,咬伤已痊愈。
这几日,那人果真陪着他忙前忙后,几乎揽过所有力气活,炒新茶,滤花油,药拈都叫他磨出火星子,春昙只需过筛他磨细的香药粉,调和成丸便大功告成。
院中,银竹飞在离地一尺高处,平稳缓行,晴河双臂张得平平的,瞳仁发亮:“哇!我也能御剑了!”
洛予念又依约出现,护在晴河身边,以防她失去平衡。
其实春昙不晓得他夜里是走是留,是醒是睡,但一睁眼,他总是在的。
春昙走上前将晴河从剑上抱下,对她比划:明明是阿念在帮你。
“可阿念说我的骨头很……”小丫头努努嘴,想不起要说什么,扭头求助。
谁知洛予念竟没听到她说话,正出神凝视春昙,但那眼神似乎不是在打量他的装扮,而是透过层层衣料,甚至层层皮肉,描画他的骨骼。
春昙一滞,生怕再听到一句“根骨清奇”,赶忙将手伸进袖笼,摸出冰润的圆筒。
果然,对方立马被分了神,眼光挪到他指尖。
他在洛予念面前站定,勾住腰封外的縧带,重新为其佩上换好香丸与丝穗流苏的白玉香囊。
洛予念眉头一动,轻轻抽息:“这是……”
春昙笑笑不说话,这正是他从雪阳回来调出的新香,窖藏过冬,各种香药燥性皆除,完美糅合。
碎琼乱玉,腊梅幽香,松杉清冽,气味层叠,空气里的湿滞被驱散,鼻腔一片干爽的冰凉。
洛予念低着头,伸手摩挲洁白的玉刻,低声道:“是……雪夜。”
春昙看着他,缓缓点头。
鹤居山太大,这只香囊里仅留下了那一夜的味道,松枝腊梅,一把剑,一轮月,地上的鹿,半空的人。
总觉得是那很久之前的事,可细细想来,不过两个多月罢了。
那时他不曾想,与洛予念会这样快就重逢,香囊送得也一时兴起,不似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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