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也不错,你会心疼我吧?”男人侧过头,露出一个金灿灿的微笑。
“想得美。”叶星辞鼓着热得泛红的脸嘟囔,“昨天,你从鱼鳞册上看出什么名堂了?”
楚翊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说:“你应该知道,无论是北昌还是南齐,官宦土地免赋。”
“历朝历代如此。”叶星辞抬起帽檐,让汗湿的发际见见风。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楚翊沿田埂漫步,眺望碧毯般的稻田,“一个穷小子,通过科举成为官吏,之后会发生什么?”
叶星辞尾随其后,答道:“会有豪绅将土地进献给他,存在他的名下,分他一点好处。豪绅仍是土地的实际拥有者,却不必再缴纳田赋。”
“没错。”楚翊的脚步顿了顿,又继续前行。清朗的声音,被稻田里的风吹到身后,令听者如饮香茗,“所以,两国为了抑制土地兼并,都费了功夫。以江北来说,若你考中秀才,则名下百亩田地免赋,超出的部分如常缴纳。考中举人,名下五百亩田地免赋,儿子名下二百亩免赋。考中进士,则名下一千亩田地免赋,儿子五百亩,孙子二百亩。这样,就算豪绅将土地献给官僚,也无利可图,因为免赋的田地数额有限。”
“江南也是类似的国策。”叶星辞道。这些,他做太子的伴读时,都听师傅讲过。不过,也只是略知一二。他不关心农田,只向往疆场。
楚翊止步转身,沉默片刻,才再度开口。他周身笼罩在艳阳下,语调却冰冷沉缓,令人如坠冰窟:“昨天我发现,本县三个杨姓举人,加起来有二百多个儿子。也就是说,他们拥有四万亩免赋的田地。而杨榛本人,在本县,有五十个孙子。”
“二百个儿子,五十个孙子?”叶星辞差点惊掉帽子,红润的唇瓣颤了颤,“他们是老鼠,虫子吗?一窝一窝的生!”他转瞬想通了,恍然道:“是伪造身份,来兼并土地。这还只是丹宇县一个地方,而整个翠屏府有六个县,杨家至少占了二三十万亩。”
“没错,都是些不存在的人。”楚翊望着两侧的稻田,脸色和目光都冷峻无比,“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你说得对,对于百姓和国家而言,这种人的确是恶鼠、蠹虫。”
叶星辞发现,楚翊在不经意间将“百姓”放在“国家”之前。
第88章 还是你们城里人会玩
“五尺为步,步二百四十为亩,亩百为顷。”楚翊沿着田埂走了几步,像在丈量土地,“我是郡王,名下有一百顷田地,也就是一万亩。瑞王是亲王,有一万五千亩。为防止皇室宗亲侵占土地,我们的名下最多只能有这些田产,超出则触犯王法。所以,瑞王才通过亲家杨榛和杨氏宗亲,伪造出成百上千的杨家子孙,来兼并土地,一起发财。招数很低劣,可翠屏府是杨榛的老家,知府是他堂侄,只要没人细查,就不会有事。”
“对,一定有他参与!”叶星辞蓦然想起,老太后寿辰那晚,瑞王借着酒劲来星跃楼骚扰他时说的话,“我们泛舟赏月那晚,他跟我说什么:我比你想象中富得多,不敢往外花。娶了你,就敢了。因为,外人会认为,那是你带来的嫁妆。”
楚翊不语,眸光更冷,幽幽叹了口气。
“空了国库,富了他们,苦了被买走田地,租地耕种的佃农。”叶星辞喃喃道。烈日当头,却凭空冒了一身冷汗,对瑞王的憎恶达到了顶点。
“公主,你看看他们。”楚翊挥手遥指在田里忙碌拔草的农夫,字字珠玑,回荡在朗朗乾坤和茫茫田野,“群雄割据时,他们在劳作。楚家一统江北时,他们在劳作。尹家雄踞江南时,他们还在默默劳作。青苗被乱兵踏毁了,又重新插秧,继续生活。一代又一代,脚踏实地。昌也好,齐也好,开国不过百年。家无恒兆,国无恒运。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谁是永久的王?王朝更迭如过客,这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才是大地真正的主人。”
他的话振聋发聩,擂鼓般击打在叶星辞少不更事的胸膛,隆隆作响,溅起点点热血。
不错,眼前这些在田间拔草的生民,如同一块块砖石,构筑成王朝的根基。父亲的勋阶高至“左柱国”,朝野无出其右。仔细想想,大齐的无数子民,才是撑起国家的擎天之柱。他向往疆场,可疆场上的每个人、每匹马,嘴里吃的嚼的,都出自普罗大众。
“难怪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不到田间地头走一走,绝不会想到这些。”叶星辞主动而羞怯地勾住楚翊的一根手指,往田边的树荫里走,“逸之哥哥,你总是想得很深。跟你在一起,常有豁然开朗之感。我感觉,你正在一点点往我身体里钻,像种子扎根似的。我的灵魂,都快变成你的形状了。”
“咳咳,别说了。”楚翊沉声道。
“这才朝夕相处几天,就嫌我烦了?”叶星辞冷哼一声,猛然甩开手,直接把心上人甩个趔趄。楚翊站稳了,慌忙去哄,说不是嫌烦,而是自己腼腆。
树荫下,有个正在歇脚的汉子,身旁摆着装茶水的陶罐。楚翊走过去朝他讨水喝,汉子爽快地将陶罐递来,道:“我看你是个公子哥吧?这是加了盐的碎末茶,喝不惯别赖我,不然我可骂你。”
楚翊抱起陶罐痛饮,用衣袖擦擦嘴,夸这茶解渴。叶星辞好奇道:“为何要加盐,是跟前人学的?前朝的人,喜欢往茶里加盐、花草、香料这些。”
楚翊解释:“出汗多,喝点咸的,干活有劲儿。”汉子跟着点头,说没想到富家公子还懂这些。
叶星辞瞄着楚翊,心想:我喜欢的人可真有趣,可阳春白雪,亦可下里巴人。
前两天在杨知府那品茶,楚翊颇为风雅,谈起泡茶的水以清、活、甘、冽、轻为佳。所以,天泉最好,因为天上的水最轻。
还说“秋水白而冽,梅水白而甘”,甘会稍夺茶味,但冽能成全茶味。夏天的暴雨就不宜冲茶,那是天地的怒气,喝了伤脾胃。
他还教给杨知府一招:将水用竹笕过滤,更能泡出茶之甘甜。
又说喝茶贵在心境,贵在隐逸,要讲究环境,“或会于泉石之间,或处于松竹之下,或对皓月清风,或坐明窗静煽。”
这样博闻风雅的人,此刻却毫不在意地用陶罐喝井水泡的碎末茶。叶星辞想,太子爷也风雅,但绝不会去喝这样的茶,去用一个庄稼汉用过的陶罐。
“尹兄弟,我送你个礼物。和你一样好看,不过转瞬即逝,看好了。”楚翊含了一大口茶水,走出树荫,迎着阳光,噗——喷出一片水雾。
阳光穿透弥漫的水雾,一道淡淡的彩虹乍现,又随风而散。楚翊舔着嘴角的水,笑得像刚含了一块糖的调皮孩子。叶星辞也开怀大笑,夺过水罐,含了一口,噗地喷出。
“噗——快看!”
“噗——又出现彩虹了!”
片刻,汉子的茶水被耗尽。离开时,他们留下了一两银子。那汉子说,还是你们城里人会玩。
二人在郊外按辔徐行,看见凉粉摊子,叶星辞食指大动,拴好马叫了两大碗。
绿豆粉晶莹透亮,红油炸得极香,洒一点芫荽、香葱碎、白芝麻,拌一拌嗦进嘴里,香辣爽滑。
叶星辞呼噜呼噜地吃着,鼻尖冒汗,嘴唇像搽了胭脂,衬得肌肤瓷白。天真烂漫的少年,像凝在花瓣上的一滴晨露。
楚翊柔柔地注视着他,犹如在看一株奇花。待他吃完一碗,就把自己的推过去,闲聊道:“我三哥四十来岁的人了,还敢为非作歹,也不奇怪。老太太疼爱他,我二哥又极孝顺。三哥年轻时,比现在跋扈得多。可无论他多狂,只要老太太一掉眼泪,二哥就不追究了。他手里握着内廷采买这样的肥差,还不知足。”
“恕我直言,这叫慈母多败儿。”叶星辞忙里抽闲,含糊地回了一句,继续埋头嗦粉。
楚翊怔怔地出神,想了会儿瑞王的事,随后道:“我给你讲个笑话吧。有个小贩,第一次摆摊卖凉粉,一碗卖五文钱。才卖出一碗,客人觉得难吃,就把摊子给砸了,还把他打了。二人闹到县太爷那,县太爷判客人赔他一两银子。小贩找到生财之道,每次遇到看似脾气暴躁的客人,就故意把凉粉做得难吃,引人揍他,然后赚赔偿。”
上一篇:凶悍屠户太旺夫[种田]
下一篇:跛公子的替嫁小夫郎[种田]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