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认出,这俊美少年便是当初混在一众妃嫔中守灵的齐国公主。他哭得如丧考妣时,少年正在后面挤眼泪,往脸上涂口水。
楚翊嘴角带笑,在右首落座。叶星辞持枪立于其后,感觉许多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似乎在说:呦,这小子反应挺快。
陈为高居主位,有点紧张。说了句“你们聊”,便不再开口,顾自喝茶。
“本王今天想说的,和你曾和圣旨中读到的一样,且不会动摇。”楚翊率先出声,不卑不亢,“擒获马匪,赔偿百姓的损失,并立即纳贡。今年的三千匹战马,两万只羊,十万斤羊毛,一丁点都不能少。”
“好,先说头件事。”楚献忠的神情颇为真诚,“剿匪,正在剿。喀留地广人稀,尚未查到马匪踪迹。”
砰——楚翊自袖中掏出一块蹄铁,丢在地毯正中。
他的目光比铁更冷,一上来便撕破脸:“这是被射杀的马匪坐骑的蹄铁,是你军中之物吧?不如,在眼皮底下找一找。是哪个将领治军不严,纵兵劫掠。”
楚献忠愣了一下,喀留世子和部下也都目光闪烁,透出心虚,像刚把屎拉在了裤兜里。
楚献忠平静道:“或有人污蔑,容我细查。”
楚翊轻嗤一声。
这蹄铁是他命人伪造的,为了在交涉中给对方施压,且将来师出有名。他清楚,楚献忠不会查,也不会交出任何一个马匪,送回掳走的民女。
“至于纳贡,恕难从命。”楚献忠继续故作真诚,还为民请命,“去岁有多冷,九爷也知道。牲畜冻死无数,繁殖不旺,民生艰难。喀留百姓亦为大昌子民,万岁仁善,何故椎肤剥髓,针头削铁?”
楚翊一针见血地驳斥:“可是,权贵却有闲钱广募壮丁,为你扩充兵马。你为何不用这些钱粮,来改善民生?据我所知,今年你还增加了赋税,针头削铁的是你!”
楚献忠被噎了一下,不得寸也想进尺。他撕破笑脸,狂妄道:“想让本王纳贡,可以。将鹰嘴关划入喀留州界,由本王治理。否则,就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
氛围剑拔弩张。
罗雨险些拔刀,被叶星辞按住手腕。
楚翊目如死水,沉沉注视着对手。看来,楚献忠铁了心反叛,断定他为了南境稳固,不敢贸然用兵。就算开战,也很快便会妥协。
“楚献忠,你很会把握机会,但你把握不了我。”楚翊从容一笑,“言尽于此,唯有一战。”
他霍然起身,朝帐外走去,却被刺耳的话栓住脚步。
“这就走了?年轻就是沉不住气,还未交锋,便气短了。”楚献忠怪笑。
当会谈破裂,便无所顾忌。叶星辞也不再客气,呛道:“是气短啊,这里空气污浊,得出去才能呼吸到新鲜的。”
楚献忠未将这毛头小子放在眼里,继续揶揄楚翊:“你刚做了几个月摄政王,就决然用兵,不顾境内民心思定?”
“民心思定,却不软弱。好战必亡,忘战必危。”楚翊不屑回头,迎着帐外卷入的秋风而立,绛红的团龙袍飘动如火,“你不必多虑,百姓刚开始议论战事,我便得胜还朝了。”
“想战便战吧,你不是早就整兵备战了吗?”楚献忠又寻衅,胡子乱颤地说道,“你年纪轻,野心却重,向来钟爱斗争。为了争摄政王,还有一个绝色佳人,逼得两个兄长出家的出家、上吊的上吊。为了权力和女人,连手足亲情也不顾,还好意思在圣旨中对本王大谈忠恕之道和礼义廉耻?笑话!”
楚翊猛然回身,死死瞪着对方,嘴唇苍白发颤。这话如锐利的铁钩,勾起沉在心底,仅在夜晚浮现的梦魇。
见他被刺痛,楚献忠开怀一笑。
叶星辞亦心如刀绞。他瞧出来了,楚献忠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要搅乱敌人的心。哪怕叫楚翊失眠一回,急躁激进一回,也能为战局添一丝胜算。
可恶的老狐狸!
“道听途说,德之弃也。”叶星辞抢步护在夫君身前,银枪一顿,不紧不慢地抢白,“瑞王出家,是因兼并田地,贪得无厌。庆王遭贬自尽,是因结党营私,污蔑帝师,侵吞内帑。九爷能获得美人青睐,坐在这个位置,恰恰是因为他不争,行端表正。尊驾贵为亲王,说起话来,倒像村头搬弄是非的长舌妇。”
楚献忠老脸一黑。
年约四十、身材魁梧的喀留世子拍案而起,发辫上的宝石当啷作响,怒指少年:“你算哪根葱,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
“我是九爷的传令官!”叶星辞亮出腰牌,凌厉地瞪视对方,“喀留王敢指摘皇上,人人可责,我怎么不能说?”
“你——我父王何时指摘皇上?”
叶星辞不屑一笑,铿锵道:“摄政王是皇上钦立,令尊公然诋毁九爷,就是侮辱君父识人不明。圣人云,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楚献忠老脸更黑。喀留世子不甘地切齿,败下阵来。楚翊抿起嘴唇,饶有兴致地欣赏心上人即兴骂人的英姿。
第240章 舌战群敌
又一文臣模样的人款款起身,拱了拱手,有礼笑问:“说到‘君父’,那么,敢问君父是否该遵天道?”
“那是自然。”叶星辞冷眼斜睨对方,看看这是挖的什么坑。
那人狡狯地眯眼,顺势说道:“‘天之道,利而不害。’天子该顺应自然,不与万物争利。我们部族本自成一国,自由自在地牧马放羊,受雪山神明眷顾。这‘君父’,是后来才加于我等。我们不再纳贡,是上承天道,下顺民心。”
楚献忠微笑点头,整了整衣袖上点缀的兽皮。
“还有脸说!”叶星辞喷出一声冷笑,从对方挖的坑上一跃而过,“是喀留先违背天道,军纪废弛,‘自由自在’地打草谷,常年侵扰边界百姓。世宗仁皇帝隐忍几年才出兵,平蛮攘夷,还民安宁。以有道伐无道,这才叫顺承天道!替天行道!”
他的声调愈发激昂,犹如在用言语狂扇对手的耳光。那人气势颓靡,回了句“年少无知,无理取闹”便坐了下去。
一旁的楚翊挑起嘴角,曾与王妃激烈交锋过的陈为也频频点头,似乎在说:你们惹他干嘛,吃点啥不好,非吃瘪。
作为随从的督抚的属官都难以置信,原来王爷身边这花瓶似的传令兵竟如此机敏,慧心妙舌。
喀留人愈挫愈勇,又一官员起身挑衅,顺着叶星辞的话往下说:“先皇文武兼备,实为一代雄主,当年我等甘心臣服。而且,我们王爷与先皇以兄弟相称。如此,九爷该敬我王为兄长。何故始终不见施礼,反倒冷言冷语,难道是目无尊长之人?”
说罢,得意一笑。
刚刚落败的几人也一扫颓丧,拾回笑意,像在说:看,我们几个真厉害。
好犀利的挑衅!叶星辞眯了眯眼,淡然应变:“凡事讲先来后到。九爷先成为世宗仁皇帝的弟弟,喀留王是后来的,该尊九爷为兄长才对。”
那人张口结舌,还想说什么,被楚献忠剜了一眼,似在说:可闭嘴吧,再说下去我成他孙子了。
忽然,楚献忠的另一部下想到折辱他人的妙语,脸上挂起卑劣的笑:“好啊,凡事讲先后,人亦分尊卑。我王身份贵重,为先王嫡长子,九爷又是何出身?生母不过一洒扫宫殿之宫女。若非近年变故迭生,焉能代行皇权。”
其余人发出嗤笑。
叶星辞心里一怒,攥紧拳头,看一眼楚翊。后者面不改色,只是喉结微动。
叶星辞明眸一转,笑吟吟反驳:“谈尊卑?好啊。九爷可是一落地就姓楚,喀留王自诩贵重,怎么人到中年,忘祖背宗、抛却父姓,也改姓楚了呢?”
“这——”
“闭嘴!全闭嘴!”楚献忠的脸臭得像一团猪下水,喝令部下不许再开口。说一句,他就多挨骂一句。再舌战片刻,他就被骂死了。
见无人再敢应声,叶星辞提枪环顾一周,总结陈词:“九爷来跟你们谈,不是怕你们,而是为喀留百姓着想。妄动干戈,劳民伤财。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既然你们不知好歹,那就走着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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