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皇帝召进来的朝臣,看的不是皇帝的脸色,而是一个指挥使。
“嵇侍郎——”皇帝又催促了一遍。
听着外面传来的脚步声,电光火石间,嵇临奚已经明白过来,在安妃带着人进来之前,他先一步站起,拱起手来,“陛下!恕臣直言,陇朝之主只有明王殿下做得,还请陛下念在夫妻之情与父子之情上,殡天——”
殡天二字,他说得斩钉截铁,不带一点迟疑。
楚景不可置信看了过去。
眼前的人依旧是恭敬谦卑的文臣姿态,身上穿的是三品官员穿的绯红官袍,拱起的双手不曾落下,只那双因为站起而居高临下俯视他的双眼,晦暗得如同深海。
殿门外,安妃抬手,示意身后的禁卫停下。
殿里,楚景的肩膀都在发颤,他一下就要朝嵇临奚扑过来,却摔倒在地上,“你……你!嵇临奚!你好大的胆子!”
嵇临奚当然是胆子很大的。
他知道,赌输了自己命就没了,但各种各样的信息,已经告诉他今日是安妃做的局,自己因周旋于各方,除了太子,谁也不曾真正重用过他、信任过他,如今太子也不想让他参与进夺位之争里,但他偏偏要让太子看见,他嵇临奚可以去为他夺,甚至做得比沈闻致还要好。
为此他需要得到安妃与明王真正的信任。
“来人!杀了他!把他给我杀了!”楚景嘶声力竭地喊着,“朕要把他五马分尸!让他痛苦而死!”
“没听到陛下的话吗?还不赶紧把这个逆党杀了!”真心听命他的两个臣子站起身来,怒气冲冲道。
二人说完,周围依旧没有回应,他们这才发现四周安静得可怕,只有脚下皇帝怒气冲天咳嗽不止的声音,就连于敬年,都是冷漠的站在一旁。
楚景也终于迟缓的发现了这一点。
漫长的嘎吱声后,殿门缓缓朝两边推开,冷风与飘雪,都飞了进来。
披着披风已经画好丧夫妆容的安嫣带着禁卫来到他面前,身旁的贴身宫女,还盈盈端着一盏酒杯。
楚景爬了起来,摔坐回去,他开始撑着地后退。
威风了前半生的帝王环视四周,听命他的两个臣子,已经脸色苍白跪在地上,剩下的几人,站立着冷漠俯视他。宫人们列成两排,面容都沉在阴影中。
“你们是要造反吗?”
“于敬年、于敬年!”他回头看去,于敬年正闭着双眼。
求生的欲望压过皇帝的威严,他抱着安嫣的腿求情,含糊说着他们恩爱的过往,还有他们共同养育的儿子,听得安嫣面色流露出动容,她犹豫片刻,蹲下身,温情抚摸楚景的白发,“这样吧,陛下,您写一道传旨给绥儿的诏书,绥儿做皇帝,您做太上皇,臣妾就留在紫宸殿里,一直照顾着您。”
“可是……传位诏书需要太傅与丞相在场……”
安嫣面色淡了下来,就在她要张口之际,楚景连忙说,“朕写,朕写——”
安嫣笑了,她让于敬年拿来黄麻纸书与笔墨,楚景颤着手指写完传位诏书,捧起来递到她面前。
安嫣伸手接过,看了一眼,确定诏书的内容是传位于她的儿子没错,面上流露出满意神情。
“嫣儿,你看……传位诏书朕已经写了……你……你……”
安嫣垂眸,望了他一眼,“如今新帝已立,那就恭请太上皇,殡天吧。”
……
夜色沉沉,忽地一道钟鸣之声,传遍宫闱。
楚郁站在东宫的窗前,看着紫宸殿的方向,这道钟鸣响了四十五下,方才结束。
宫里鸣钟四十五,意为皇帝驾崩。
京中百官听得此消息,慌忙穿上衣服朝皇宫中赶来,连已经乞骸骨致仕的沈太傅,也又一次进了皇宫,众臣奔赴到紫宸殿外,见太子与明王,还有后宫妃子与子嗣都已经到了。
楚郁与楚绥站在最前方,贴身伺候楚景的于敬年脚步踉跄走出,在他身后,跟着几个面色悲伤的朝臣,嵇临奚亦在其中。
于敬年望着殿下众人,开口,泪如雨下,“圣上……驾崩了——”
“圣上驾崩了!”
闻得此言,朝臣百官、后宫众人,一时之间纷纷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痛哭不止。
楚郁和楚绥朝紫宸殿中走去,与嵇临奚擦肩而过,二人身后,跟着沈太傅与王相。
踏进殿中,只见安妃正伏在楚景身上,绝望地哭喊着:“陛下!!!”显然是悲痛欲绝。
贴身宫女将她扶起,已是红着眼眶,劝她道:“娘娘,您要保重身体啊。”
楚郁走过去,垂眸看了眼,躺在床榻上的人,俨然已经断绝声息了。
太医院的太医自钟声响起便赶过来在外等候,在太子的吩咐下,太医们迈进殿里,前来检查已经死去的皇帝,最后得出死因——死于中风。
皇帝已死,死因分明,剩下的便是谁是下任继任之人。
按照祖制,皇帝驾崩,太子身为储君,理所应当继位。
于敬年说,陛下留下了传位诏书,只陛下有旨,诏书当在处理完他的丧事将他送入陵墓后方才可对朝臣百官宣告,在此之前,诏书当由已经致仕的沈太傅与还在朝中的王相二人共同看管于紫宸殿。
皇帝驾崩,百官皆要头戴孝带以示哀意,跪地守灵一日,孝带直到皇帝送进陵墓,方才可摘下,后宫妃子子嗣,则是要着一身素衣,披麻戴孝,在摆放皇帝棺椁的宗庙里守灵七日,太子身为储君,则要守灵半月。
到了此时,明王、王相一派的官员,一反常态地说朝中之事不可无太子,要将守灵日期缩短为七日,尽快把先帝送入陵墓,而太子一党的官员,则以孝的名义试图拉长时日,说要遵从祖制。
两方争斗,太子一党的官员势弱,虽沈闻致竭力全力,最后却也只是将太子守灵的时日定为十日。
十日之后,守灵结束,就要将皇帝送去天白山的陵墓。而后便是宣告传位诏书,举行登基大典。
官服外面罩着白褂,头戴孝带的嵇临奚跪坐在地上,他是吃过太多苦的人,也能在苦中偷奸耍滑,膝盖上常备护膝,并不把这当回事,只跟着旁人做出虚弱模样,将目光投到宗庙里跪得笔直的太子身上,心中满是忧心。太子才中过毒,还未休养好,如今还要连跪十日,怎叫他一个心疼了得。
太子守灵期间,朝堂事务大都在宗庙处理,这也给了嵇临奚机会,他挑选了一个深夜,借上奏的名义,终于进到宗庙之中。
后妃及后宫子嗣因太子体谅,每日跪上一个半时辰就可回宫,现在宗庙之中,只有太子和护卫的禁卫以及贴身伺候的宫人。
“殿下。”他进了宗庙,就跪在楚郁身旁。
烛火之中,穿着孝服系着雪白一色兜帽披风的楚郁侧过头来,望向嵇临奚:“嵇侍郎。”
守灵期间一切装扮从简,从前总是用冠束发的他今日鸦羽的墨发用一根细带系在身后,本就是仙人之姿,侧过来的眉眼在烛火的光影中晃了那么一瞬,烛光伴随着停顿落进琥珀瞳孔的中央,叫嵇临奚心都疼惜得缩成一团。
嵇临奚看着太子那因为跪在地上而变得苍白的面容,失去了不少血色的唇瓣,收敛住心中怜惜,将要上奏的事说了出来。
眼下宗庙里有各路人马的眼线,他说的只是一件不小也不大的事。
说京城外面的一处小县,因昨夜降雪太大,压垮了二十几处房屋,现在那些人已经被他让人安排在城外的救助处,修缮房屋的事,他也安排人去做了。
楚郁听完,就笑了起来。
“多谢嵇侍郎了。”
他笑起来时,那眼中的平淡都散了干净,仿佛春雪化成雨水,落在土地上,于是万物都生长了起来,抽出柔软的枝条,冒芽生花。
嵇临奚看痴了,想到什么连忙收回视线,从袖子里拿出自己做的葱饼,葱饼拿油纸袋包着,还是热乎的。
“殿下,守灵还有六日,吃点东西吧。”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