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之下, 城楼之上。
一条长长的铁链,横亘在燕枝与萧篡之间。
铁链一头,落在燕枝的手心里。
另一头, 则挂在了萧篡的脖颈上。
燕枝只消缓缓把手拢起,再轻轻一拽, 就能教身形高大、野性难驯的头狼,在他面前低下头来, 俯首称臣。
可是他没有。
他不敢, 他害怕。
他怕萧篡故态复萌,也怕自己重蹈覆辙。
所以, 燕枝只是微微张开手,轻轻托起铁链。
至于旁的, 他什么也没做。
萧篡越发低下头,越发红了眼睛,越发恳切地看着他。
“燕枝, 我知道,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
“我混账,之前是我混账。我嘴坏心坏, 我总是欺负你。”
“我已经改了, 我全都改了, 我不会再犯了,不会变回去了。”
“你不放心,我可以立字据、可以写圣旨、可以对天发誓,我——”
燕枝沉默着,抬起头,用哀戚又悲伤的目光,飞快地瞧了他一眼, 很快又低下头去,静静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铁链。
他不能看萧篡。
他知道,萧篡此时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他一定做得到。
再多看一眼,他真的会忍不住动心的。
萧篡追着燕枝的目光,紧紧盯着他的脸,生怕他下一刻就消失在自己眼前。
这几年来,萧篡对燕枝总是百依百顺。
燕枝说什么,他就做什么。燕枝说不许,他就绝不犯。
今夜在城楼上,是他这么多年来,头一回违抗燕枝的命令。
他冲上去抱住燕枝,把铁链塞进燕枝手里,他追着燕枝,不依不饶。
他也知道,这一回,他不能听燕枝的话。
要是再听话,他就再也见不到燕枝了。
这一回,唯有这一回,只有这一回。
萧篡望着他,最后道:“我也可以一辈子都戴着这条链子!”
他抿了抿唇角,下定决心,刻意放缓了语气,目光却仍旧坚定。
“燕枝,我可以一辈子都戴着这条链子。”
“是穿越者的一辈子,永远永远。”
“只要我不乖,你就拽着我的链子,狠狠地打我骂我,再把我一脚踹开,好不好?”
“我知道你很怕、很担心,所以这条链子永远都在你手里。”
“你可以玩我、可以欺负我、可以捉弄我,要是我不乖,要是你腻了,你随时可以踹开我。”
“试一试。”
萧篡试探着,握住燕枝的手。
他低声轻语,如同蛊惑人心的恶鬼一般。
燕枝爱看的话本里,命中注定的夫妻之间,总是有一条红线拴着。
他和燕枝之间的红线,被他这个混账解开了,那他就用铁链代替!
用坚硬无比、无坚不摧的铁链代替红线!
“燕枝,试一试。”
下一刻,燕枝在萧篡的指导下,握住手中锁链,轻轻往后一拽。
萧篡顺从地来到燕枝面前,低头看着他。
“燕枝,就是这样……”
又下一刻,燕枝独自攥紧锁链,猛地一拽。
萧篡在他面前从不防备,踉跄一步上前,鞋尖抵着燕枝的脚尖。
萧篡垂下头,原本梳得整齐的头发散落两三缕下来,垂在面庞边。
他抬起头,望向燕枝,面上不再是阴恻恻的笑,而是乖顺的、温和的笑。
被燕枝这样牵着,他是愿意的,发自心底的愿意。
“燕枝,就这样。我们就这样过下去,好不好?”
燕枝对上萧篡恳切的目光,眸光微动。
是,他是有些动摇了。
他想和萧篡划清界限,无非是因为,近来萧篡总是牵动着他的心绪,叫他心里不安。
他怕萧篡变回从前的模样,也怕自己落入从前的境地。
所以他要把萧篡赶走。
可是现在……
萧篡说的法子,或许……未尝不可。
他与萧篡纠缠许多年,萧篡离不开他,他也忘不掉萧篡。
他们二人的命数,早已经缠在一起,打了死结。
倘若他能掌控他们之间的关系,倘若他能命令萧篡,倘若他永远将这条链子攥在手里。
倘若……
燕枝攥着手里的铁链,看着萧篡,几乎有那么一瞬间,就要点头答应了。
下一瞬,寒风拂过。
燕枝猛然惊醒,生生止住了点头的动作,掐灭了自己心里的火苗。
萧篡低低地唤了他一声:“燕枝。”
燕枝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厉害:“我……明日……”
他顿了顿,最后道:“我要回去想一想,明日给你答复。”
“你明日……来铺子找我。若白色幌子,你就再也不用来了;若是黄色幌子……”
燕枝这句话说得艰难,似是尚在迟疑之中。
萧篡也不催他,安安静静地听他说。
“若是黄色幌子——”燕枝抿了抿唇角,下定决心,“你就进来找我,我会把这个挂在你的链子上。”
燕枝张开手,露出自己在除夕夜的都城里,最后买的那个铜制铃铛。
他给楚鱼买了木牌,给谢仪买了笔墨,给糖糕买了狗牌。
这个铃铛,原本就是给萧篡买的。
只是他刚买下来,就后悔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算是什么意思,不知道这个东西能挂在萧篡身上什么地方,不知道萧篡愿不愿意像小狗一样,挂上这个。
若是方才,萧篡没有扑上来把他抱进怀里,没有坚持到底。
他永远都不会告诉萧篡,这个铃铛是买给他的。
小小的铜制铃铛,从燕枝手中垂落,被风吹过,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
连带着燕枝很轻很轻的声音一起,隐入夜色之中。
萧篡看着铃铛,眼睛在黑夜里亮起了光。
他同样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就这样说定了。
*
除夕夜深,街上游人散得差不多了。
萧篡送燕枝回家去。
一路上,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一前一后地走着。
一直到了铺子前,里边灯还亮着,估计是楚鱼在等他。
燕枝回过头,从萧篡手里接过自己买的所有东西,说了一声“多谢”,便要进去。
就在这时,萧篡忽然喊了他一声:“燕枝。”
燕枝回过头,静静地看着他,等他开口。
萧篡沉默良久,最后只道:“我等你。”
等明日,等幌子,等燕枝给他的答复。
燕枝没再说话,走进铺子里,把门关上。
楚鱼果然在里面等他。
可是他提不起精神来,只是随便同楚鱼说了两句话,把买来的东西送给他,就回房去了。
燕枝脱下新衣裳,胡乱擦了擦手和脸,倒在榻上。
很乱。
他的心很乱很乱。
他忘不掉萧篡,他还想靠近萧篡。
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涌进燕枝心里,搅得他不得安宁。
这个时候,萧篡就站在铺子外面。
他望着燕枝房里透出来的烛光,看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开。
若是可以,他甚至想一整夜都守在铺子外面,一直守到明日天亮。
但是他不能。
要是燕枝明日一早推开门,看见他一夜没走,肯定会生气的。
万一燕枝生气,不让他留下了,那怎么办?
他得听燕枝的话。
就像从前许多次一样,萧篡脚步无声,行过长街,回到大梁宫里。
他回到净身房,看着石壁上数千道刻痕,拿起匕首,又刻下一道。
明日……
明日就是他接受燕枝判决的日子。
萧篡不敢上榻,不敢就寝,他甚至不敢合上眼睛。
他一合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燕枝的模样。
燕枝冷静又平和地看着他,对他说:“萧篡,我想了一夜,我们还是不要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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