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篡想了想,又道:“燕枝,你很厉害。你用秤砣砸他们,大骂让他们滚开的时候,很厉害。”
萧篡从来不会夸人,就算勉强夸起来,也是干巴巴、硬邦邦的。
这还是头一回,燕枝从萧篡嘴里听见好话。
燕枝望着萧篡,怔愣片刻,但很快又清醒过来,别过头去,没再看他。
燕枝望着院墙,轻声道:“在外摆摊,见的人多,自然学了一点防身的本事。不止都城,南边也有泼皮无赖。”
“我知道。我会让各地州府,想法子再管一管这些人。”萧篡又道,“方才是我见他们欺辱你,一时气血上头……”
下一刻,燕枝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陛下从前也是这样欺辱我的。”
方才两个人还像是相识的友人一般,虽然不熟悉,但也不算陌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可是现在,燕枝似乎不想再和他演什么相识之人重聚的戏码了。
一句话,直接揭开了两个人都不愿意再提起的过去。
从前萧篡就是这样对他的。
泼皮无赖说他模样好,让他去卖身。
萧篡也说他生得漂亮,还教他争宠。
没什么不一样的。
燕枝撑着头,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无辜地望着萧篡。
六年过去,他坏得越来越熟练了。
他对那些欺辱的话,尚且没有太大的反应。
——所以,萧篡,你又在气恼什么呢?
萧篡愣在原地,怔怔地望着燕枝。
是啊。
那些泼皮只是说了一句他从前说过的话,他有什么可恼火的?
燕枝只是说了一件他们都知道的事情,他又有什么可沉默的?
萧篡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被一匹恶狼,狠狠地咬了一口。
咬得他疼痛难当,几乎喘不上气来。
天地俱静。
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情势调转,如今是燕枝直勾勾地瞧着萧篡,萧篡却躲闪着,不敢再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鱼在灶房里,暗示似的,咳嗽了几声。
“咳咳——”
——燕枝,人走了吗?饭都做好了?我们不会还要留他吃饭吧?
燕枝会意,最后摸了一下糖糕的脑袋,问:“陛下出宫,可有亲卫随行?寒舍简陋,只有一驾驴车,草民可以……”
“不必了。”
不等燕枝说完,萧篡就急急道。
“不必麻烦你了。我认得路,独自回去即可。”
“是。”
萧篡小心翼翼地挖了点金疮药,糊在伤口上,最后用燕枝给他的细布包上,就要离开了。
燕枝起身,将他送到家门前。
萧篡跨过门口,燕枝站在石阶上。
“陛下慢走。”
“好。”
可就在这时,萧篡猛然回过身。
燕枝被吓了一跳,下意识要躲开,却被萧篡握住了手。
“萧篡!”
燕枝终于没能克制住,大喊一声!
萧篡笑了笑,低声道:“我就知道。燕枝嘴上喊着‘陛下’,心里指定在骂我‘坏狗’。”
他紧紧握着燕枝的手,牵引着燕枝,让他将手放在自己的脖颈上。
下一刻,萧篡又带着他的手,继续往下,路过肩膀与手臂,最后落在他的胸膛上。
衣裳之下,不是温热的身躯,而是被他的体温捂得温热,但仍旧坚硬的锁链。
燕枝皱起小脸,在意识到这是什么的时候,不由地睁圆了眼睛。
萧篡竭力温和了神色,学着糖糕那副乖巧的模样,轻轻地开了口。
“我是燕枝的小狗,所以我看见燕枝被欺负,就忍不住冲出来。”
“和燕枝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事情。”
“燕枝不用再喊我‘陛下’,也不用再跟我说客套话,六年前说定的,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一切照旧。”
“控制我的狗链子,永远都在燕枝手里。”
萧篡抬起头,一双眼睛在月光下亮着光,就像是小狗的眼睛一样。
热烈又虔诚。
燕枝垂下眼睛,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萧篡缠在胸膛上的锁链。
他没有想到,萧篡竟然真的一直把链子挂在身上。
是这六年都这样,还是只是来见他就这样?
就在萧篡以为,自己尚有希望的时候。
下一瞬,燕枝收回手,轻声道:“可是我已经有小狗了。”
第69章 决心
天色昏黑, 夜风乍起。
破落的院子里,狭窄的木门前。
燕枝站在门槛上,萧篡站在石阶下。
燕枝垂着头, 眼底是一片冰凉,萧篡仰着头, 目光却热切又虔诚。
燕枝的指尖,隔着萧篡的衣裳, 轻轻拂过萧篡胸膛上的锁链。
六年未见——
萧篡以为, 燕枝早已经把他忘了。
燕枝也以为,萧篡早已经变回那个杀伐决断的帝王。
可是没有。
他们谁都没有变成对方以为的那个样子。
燕枝依旧记得萧篡, 依旧讨厌萧篡,遇见他的时候, 依旧心绪不平,忍不住地想要骂他、刺他、教训他。
萧篡依旧惦念着燕枝,惦记着要给燕枝做狗, 暗中窥伺的每一个时刻, 他都竭力摇晃着身后无形的狗尾巴,恨不得下一刻就冲上前去, 对着燕枝“汪汪”叫。
他们谁都没有忘记对方。
在和面烧火的时候, 在摆摊卖糕的时候。
在登临朝堂的时候, 在批阅奏章的时候。
——在午夜梦回、辗转反侧的时候。
他们把憎恶或深爱都埋在心底。
种子生根发芽,抽条长成,在再次遇见对方的那个瞬间,结出又苦又涩的果子。
萧篡望着燕枝,扯了扯嘴角,朝他露出一个刻意的笑容,低声道:“燕枝, 你这回没让我滚。”
六年前,他说要给燕枝做狗,燕枝都是一脸的莫名其妙,看着他的眼神好像在看疯子,唯恐避之不及。
现在不是。
那是不是说明……
萧篡笑得越发急切。
“你已经有一条小狗了,我是大狗。”
“我也可以是小小狗。”
“我说过的话都作数。”
燕枝垂眼,看着他,也弯起眉眼,朝他笑了一下。
萧篡眼睛一亮,可下一刻,燕枝轻轻启唇:“滚。”
萧篡眸光一凝,面上笑意也凝住了:“燕枝……”
燕枝仍是轻轻地应了一声:“嗯,现在就滚。”
对呀,燕枝是故意的。
萧篡刚说,燕枝这回没让他滚,他马上就说了。
他就是很坏啊,他就是想看萧篡被骂的样子。
他就是想看自己从前的境况,应验在萧篡身上的时候,萧篡会作何反应。
看吧,不论是谁,被心爱的人辱骂,都是会愣住,会难过的。
就算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也不例外。
所以啊,多年前的燕枝并不是陛下所说的很笨很笨,他只是……
一时之间,愣住了而已。
燕枝笑了笑,收回手,要把木门关上:“陛下慢走……”
他想了想,又理直气壮地改了口:“萧篡……快走!”
是萧篡自己说的,不用跟他说客气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他只是谨遵圣旨而已。
“快走!”
木门在萧篡面前重重合上。
萧篡先是心里发酸,但很快又泛起甜来。
时隔多年,这还是燕枝第一次向他下达命令!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燕枝已经肯理他了,这说明燕枝已经肯把他当成一条狗来训了。
既然是燕枝的命令,他当然要听从。
萧篡站在门外,贴近木门,最后说了一句:“燕枝,我听你的话,先走了,要……要狗的时候再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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