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照影让她聒得,总算有点神魂归窍,重返人间的感觉。
他坐在床头,小丫头给他擦脸梳头。
他一开口嗓音就有点哑,问道:“世子走了?”
“嗯嗯。”
——我妻子年少单纯,望诸位多加眷顾。
白照影心神狠狠地一颤。
鼻梁酸涩难言,他刚想把大魔王,当成在这个世界最最好的朋友,他的朋友走了。不会再回头。
白照影不为人知地抽了抽鼻子。
头发已经被茸茸打理成个,既显活泼又不失世子妃端庄的发型。鬓边各挑一绺长发,细细地编起来,用金银发饰束在脑后。
茸茸服侍白照影穿衣服:“府上刚换了新居,店里那边,也是首次来这儿禀事。少爷今天穿鲜亮些?”
卧房没有衣柜,白照影的衣服太多,全都被茸茸统一保管,穿哪件拿出哪件。
按照大虞朝时下审美观点,习惯以亮色锦绣彰显富贵,在衣服里织金织银,织孔雀羽毛,都是常事。
如同白照影进宫时的礼服,就是明艳度极高的正红色。
茸茸强烈推荐面相灵动活泼的少爷穿高调些。
可白照影竟选了清冷寡淡的月白色,是月光照耀之下,那种淡淡的青蓝。
茸茸只好照办,把早早准备好的华服叠好收好,继而小短腿挠地,捧着身素色襕衫回来了:“少爷请伸手。”
白照影接过来自己穿,他不用茸茸事事都伺候。
茸茸就歪着头,打量少爷穿衣服时候的侧影,一边打量,一边觉得自己狭隘了:要想俏一身孝,我们少爷穿素色更好看!
那素色的衣服,唯独不如亮色的一点就是——它撞上任何明亮的色彩,都会格外显眼。
正如茸茸现在正目不转睛,眼睛紧紧盯着某块,少爷的脖领子根本盖不住的地方。
那里,有个吻痕。
古代女子十五岁成人,普遍早熟,小丫头一直跟成美走得近,终于被成美教育明白了。
因为世子娶了世子妃,世子需要疼爱世子妃,这是世子爷表达爱意的其中一种方式。
当然还有其他方式……
茸茸想想都要脸红了!
“少爷,您要不要热水?”
“我不喝。”
那看来是处理过的。
“少爷你坐一会儿吧,我去跟厨下交代,我们今天也吃得清淡些。”
“嗯。”确实也吃不下去。
白照影靠在床柱。
***
不多时,成美带着侍女进屋,与禁足的那次相似,她们给屋里的座椅都垫了软垫。
才入住的新居,因为一件件添置东西,而显得越发聚拢人气。
白照影忽然回忆起,他刚复明时,一个小小细节。
他记得,看见屋里所有家具,都用棉布包了边。包得严严实实的。
就算不慎撞上去,也不会太痛苦,这难道是萧烬安的主……
这一定是萧烬安的主意。
他之后虽没回过世子院,但临出门前,在南屋门口望了一眼,隐约也见屋里的家具,被同样的棉布包住四角。
如果是成美的提议,她是不可能,决定将萧烬安的房间也包裹上的。
大魔王怕自己受到伤害。
白照影在那一个瞬间,心像被棉布裹住,同样也温暖又柔软,最后心底压着股憋闷的酸。
他无法对任何人分享。
提前知道战事结局,可他只要胡乱一张嘴,那便是惑乱军心,立时要被重判。
白照影以前设想的后半生,就是像现在这样,清静安逸地好好过。
眼下大魔王甚至都给自己换了房子,今后哪怕隋王被放出来,他们都不必再见。
按说应该高兴啊……
我完成了任务……
我杀青了……
“世子妃,”成美忙活完屋里的布置,遣退了其他侍女,柔和道,“殿下独自开府后,府上有更加完备的库房,东西已经从那边都搬过来了。这是唯一一把库房钥匙。”
成美把新钥匙从袖口掏出。
她换掉白照影脖子上挂的那枚旧钥匙,又把钥匙递给白照影。
成美温声道:“世子妃若是歇过来,可与属下去盘点库房,看看账目。世子妃每日店铺入账也都搬进了公中,还有陛下的赏赐,世子殿下的爵俸和年俸,都放在里面。”
——那是萧烬安留给自己的遗产。
钥匙是古铜色的,崭新崭新。
钥匙柄部有个龙头,显示皇家库房的尊崇地位。
白照影觉得这钥匙好沉。
“你提前看过了吗?”
成美道:“入库时替世子妃先盘点了一遍,账目都对。”
“那便不看了。等过段时间再说。”白照影道。
成美只觉被世子妃无比信任,这姐弟俩在效忠方面都挺轴的:“感谢世子妃……可还有一样东西,您必须得保管,属下不敢代劳。”
她又从另一个袖子,抽出叠好了的房契,还有各位家臣的籍书。
“这些是您和殿下的产业,以及部分奴才的卖身契。”
“我和弟弟虽为老王妃收养,但毕竟也不是主子行列,收着这个就僭越了。”
白照影只好麻木地接过。
那是得有两寸厚的一沓纸。
纸是油纸,不易被水浸透,上头是密密麻麻又规整的小楷字。
第一张纸写清楚了这座世子府,归属于世子夫妇。
后头那些纸,都能对应上奴才们的姓名,原籍,卖身原因等等。
引人注意的是最后那张纸。
白照影木着脑袋,垂眸用指端,在纸页边缘捻了捻。指腹干涩。
他眉梢挑起,指着一张房契上,一个完全没见过的名字,问成美说:“这是谁?”
“是世子。”
“……夫君?”
房主姓名当然不是国姓,与萧烬安姓名风格,相差十万八千里,根本看不出这是同一个人。
成美也是之后世子交代才知晓的,世子给世子妃留了条后路,如果今后有任何不测,他们可以大隐于市,也可以带着钱远走高飞。
成美低头,附在世子妃耳边小声道:“若有情况,世子妃可去此处暂避。”
“……”
他其实极少能从萧烬安嘴里听到好话。
他总冷嘲热讽,怼人夹枪带棒,很不好接近,像只随时可以咬人的老虎。
他绵绵密密的好,像萌芽般潜滋暗长,很难很难被发现。
如今全都呈现在自己眼前,已经在白照影心田,开出一片迟到的鲜花来。
白照影突然控制不住,失态地哽咽。
对方是个再也回不来的人。
可萧烬安的音容模样,却在他的脑海,前所未有的明显。
“狐狐。”
“爱妃?”
“我那个年少又单纯的妻子,刚嫁给我,就要分离,拜托你们照顾好他。”
白照影根本意识不到,他眼眶正在不停滚落眼泪。
他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心神恍惚,仿佛昨天醉酒时丢的魂,才刚回来,现在又要猝不及防的飞出去。
吓得成美连忙扶住白照影,白照影闭起桃花眼。
成美道:“世子妃,您怎么了?”
成美很是困惑不解。
世子临走前,换了全身的衣服,昂首挺胸,那样子尤为春风得意,似乎前线的战事,在世子看来全都处于他可以掌控的范围。
世子骄矜,却并不是个自大的人啊,为何痛苦如此。
成美还是想到歪处去。
她让世子妃扒住床柱,伸手给白照影按揉肩膀,但按说最疼的地方,应该是腰和腿。
可她没这个胆子,即使世子不在,她也没。
她暗自瞩目着白照影脖子上那块吻痕,嫣红触目惊心,是世子对所有外人的警告,也是世子给世子妃盖上的印记。
成美边给白照影按摩,边小声打问道:“世子妃,是不是您哪里深处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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