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的娘诶。”一老媪呆若木鸡,“俺这是来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宴不成?”
他们本是饿得前胸贴了后背,却犹自有些骨气,不愿在恩人这儿失了体面。个个规规矩矩地落座,盯着那菜的眼都绿了,愣是没动筷子,小孩儿伸手要抓鸡屁股,也叫大人狠敲了手,讪讪地收了回去。
直到几位长老现身,叶珉带着二人抵达落座,举杯开席,众人才低下头来,对着这一桌的好酒好菜胡吃海塞。
虽有满席珍馐,可那一盆盆的精米白面显然更叫人神往。瘦猴样的人脸一低,再抬,那小山样的饭盆便空了,干瘪的胃袋骤然充盈起来,竟也没有作呕的冲动,只觉得通体舒畅。
“没想到仙家竟然连饭食也与别处不同!”那汉子嘴边还挂着米粒,一并抹下来吃了,边嚼却又别想起了旁的事,眼眶一红,落了眼泪拌米饭吃,“若有这吃食,我家娃儿——”
一旁的妇人忙捣他一下,眼虽红了,却是反手抹了泪,提他耳朵道:“你要死啊,仙人宴请的日子,你说这个做什么!救了咱是恩,没救是命,狗娃儿没保住是我们没能耐,你在这里给狗娃儿哭丧,甩谁脸子看呐!”
那汉子忙止了声儿,不敢叫人觉得是他有心责怪,偌大个盆捂着脸,吃吃地闷头哭,哭了好一会儿才把盆放下,挤出个笑来:“是这个道理,怪我,怪我。”
说着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掬了水来洗手濯面,收拾得稍体面了,才拎起酒壶给盏中倒满,端着盏走到了长老座前,红着眼道:“仙、仙人大恩大德,我王铁永世不忘!敬、敬仙长!”
他说着把盏中美酒一饮而尽,激动之时还呛了一口,酒液险些从鼻子里流出来。众人哈哈大笑,席上的仙长也被他逗乐,坐首座的那位年轻宗主亦轻笑起来,对他举杯道:“救死扶伤,除妖平祟,乃是仙门本职所在,不必言谢。”
说完也一饮而尽,没有半分架子。
席上氛围更热,人人酒足饭饱,载歌载舞。那汉子正酣处,倚在妻子的怀里笑道:“这仙门果真是神仙住的地儿,酒好,饭好,人也好,挑不出半点错的好地方,咱——咱狗娃儿去了、去了天上,也算、登登登——登仙否?”
女人便点头,含泪笑着:“狗娃儿是好孩子,是神仙命,地上留不住,才走的。”
“说得好!”旁边老媪笼着夹袄,眼角的褶子一眯,“说得好!”
几个孩子围着她,用竹箸敲击着碗边,一边敲一边唱着:“乖宝儿来,乖宝儿去,乖宝儿打滚天上去,门儿啊关,门儿啊开,门里爹娘哭断肠,爹莫悲,娘莫哭,乖宝儿神仙庙里坐,病重苦痛脱身去,何故枕湿话离别!”
童谣唱得那夫妻又哭又笑,皆投箸不食,徒饮烈酒。汉子只觉自己就快睡去,朦胧间却见那年轻仙长旁边还坐着两人。那两人一人披头散发,瘫坐在轮椅上,瞧不见模样,但觉得没什么活人气儿;另一人也形容邋遢,靠坐在椅上,两腿架在桌上,意兴阑珊地垂眼望着他们。
“那二人是谁?”汉子不禁问道,“怎的那般无礼?”
众人便随着他指的看去,半晌,女人道:“哪二人?”
“那年轻宗主旁边的二人。”
“旁边的不是俩老神仙吗?”
“不是不是,是那老神仙和宗主之间的人。”
女人便拿下他手里的酒:“还喝,都喝晕了吧,那里哪来的人!”
几个孩子也笑他:“喝晕头了,羞羞脸!”
汉子揉了揉眼,再看,竟当真发现方才还清醒的人影竟不见了。那里既没有人,也没有椅子,单只有两盆花,一盆兰花,一盆夹竹桃,在这山花烂漫的时节,显得有些萎靡,不知为何要放在哪儿。
也就只迟疑了一会儿,他很快便将这事抛诸脑后。
“他们莫不是喝晕了头!”阿芒大叫道,“怎么这都不知要跑!”
她扒拉着蛛网间的缝隙,不顾她娘劝阻,尖声道:“哥哥!他们要死了!”
杨心问垂下眼睑,看了看她,复看向面前这祭祀场。
巨大的血阵落在天矩宫的正中间,前面立着青铜鼎,鼎中插香,香有九尺高,似立柱擎天,香身上细雕铭文,随着火星焚蚀,香身被焚,那铭文金光却留在了原处。
血阵中密密麻麻地站着人,那些人或站或坐,或仰或爬,有些载歌载舞,有些大哭大笑,不少人手心虚拢着,像是拿着个酒盏,有些人伸着指头,嘴里不断地咀嚼,像在吃什么东西,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梦游般在这要他们的命的血阵间玩乐。
“那是关家的黄粱香。”叶珉侧身轻道,“放心,那香有安神之效,不会伤人根本的。”
连杀人如麻的画先生都闻言不寒而栗:“他这说的是人话吗?这些人都要被他杀了他说这个?”
而在那香鼎的周围,站着无首猴,姚垣慕,还有季闲。
他们身上都已写满了咒文,另有一人身披紫袍,头戴宝冠,满头白发,浑身血肉模糊,似被烧焦的人皮贴在他身上。那人抬眼看着那香顶,似是眼睛的空洞久久地望着那香顶,一手持符,一手紧握君子剑。
“可还认得那人?”叶珉轻笑道,“那是宗主不省君。”
那是李稜。
“猖王一战,他和闻贯河拼着被毒雾吞噬的代价想舍命一击,可最终灵力几乎全失,还成了这副模样,闻贯河也失了她的兵匣,闻家失兵器便如失其名,也就此一蹶不振。”叶珉叹道,“他闭关多日,出来时大局已定,闻听了三元醮,便自荐来作这个引子。他或许是想死得有价值些,可我是不愿的,毕竟他的灵力如今——可其他长老都于心不忍,为他作保,我不好拒绝。”
“这世道想死得有价值可不容易。”
那把扇子在叶珉的掌心猛地一合。
笙鼓乍起,李稜慢慢举起了手中符咒,念道:“我以万民告天。”
他在鼎前慢慢跪下。
“此世妖魔横行,人如禽畜。”
飞花忽如黄沙乱舞,弥散的颜色铺就整个血阵,黄粱香的迷梦之中,那些人的血肉开始脱骨而落地,落地再碎生出血雾。
那日在席梦一朝中所见之景重现,罗生道的黄沙饮血,如今再见,却是飞花掩尸。杨心问想闭上眼,可阿芒和其他人的所见都汇入了他的脑海里,阿芒在尖叫,生民在高歌,米铺缸中的两具人尸如阴阳鱼那般盘旋,盘旋在他此生之后的每一个梦境里。
“对不起啊,阿芒。”杨心问颤抖着说,“我没办法……”
“奈何邪魔凶海千丈。”李稜的声音沙哑难听,似被烈火烧灼过,“吾辈血肉难填。”
他跪地叩首,蚀香自他额间一点笔墨汇成了兆阵,开始馋食他的衣物和发肤。
漫天飞花之中,那血染的一切都似被掩盖。杨心问的眼眶里流不出眼泪,他只是睁着干涩的眼,目睹着这一切。
忽然,他感到自己的指尖被人捏了一下。
他恍惚地转头,便见陈安道从轮椅上伸出手,又捏了捏他的指尖,像只调皮的猫,在轻咬他的指头。
“师兄……”
“我只见过一次画皮术,是你对我用的。”陈安道微微俯身,在他耳边轻道,“若有错处,便得交由你来了。”
还剩最后一句。
还剩最后一句“上求天道不见,便下请深渊临世。”
李稜望着那血阵,须臾顿足,喃喃道:“你愚蠢,懒惰,心智未熟,担着天下第一宗师的担子,却唯唯诺诺地活了一生,我如何能再将这一切交付于你?”
那天边欲开的裂缝骤停,场上所有长老齐齐起身,叶珉压低了眉眼,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却立时拧身朝陈安道抽剑而去!
杨心问举起椅子便挡,自椅子里穿过的剑尖被他一口咬下。
“陈安道!”叶珉和杨心问相持,只能厉喝道,“你想好了!今日这万人不死,死的可就是那千千万万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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