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杨心问听见陈安道温声道, “时间紧迫,我没事的。”
“时间紧迫”分明不能成为“没事”的理由, 这其中毫无道理。
可这对于陈安道来说已经足够充分, 他抓紧了乌木杖, 重新站直了身体。双眼自地上的尸身越过, 落到了李正德的身上, 许久才道:“师父, 把阵停下吧。”
李正德的眼低垂着, 他身上已经落满了雪, 似是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他能就这么从冬天站到春日, 从过往站到将来,如孩子堆起的雪人,能工巧匠雕凿出来的石像,除了不能是李正德以外,他能是任何的东西。
他慢慢开口:“为什么要停?”
“玄枵长老和阳关教联手,目的就是让三元醮的事大白天下。山门上下的禁制已破,被昭雪吸引而来的人很快就会聚于此。”
后面的夏时瞪大了眼,只当自己听错了。
陈安道的耳边还萦绕着岳华兰的呻吟,哪怕是垂死,在这样的痛苦之下似乎也会有叫疼的气力。
他们难以忽视这近在咫尺的食人血腥。
最先崩溃的是上官赞。
“麻沸散……”他嗫喏着,忽然打起了嗝,那嗝听起来怪异又好笑,一下一下,越来越响,自他肋间传来,把他整个胸口都抽得疼痛起来。
他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捂着嘴,于是便分不出来捂耳朵的余力,岳华兰的呻吟便这样一寸寸地凿进他的心魂之中。
“已经全部用上了,但陈夫人日前剔除灵脉时用得太多,如今这麻沸散对她的作用不大。”关家的小弟子面无表情地答道。
他们正在用自己的内衫裁冠,侧缀麻络,是在做守灵的梁冠。
杨心问忽然拧紧了眉,转过身来——他听见了人的脚步声。
脚步声沉重,但快得惊人,是凡人急速奔跑的动静。
“师兄,山下的人上来了。”
陈安道将余光从他母亲的尸骨上撕下来,那疼痛顺着他的眼一路进了心脉,可他面上依旧平静,继续对李正德说:“浮图岭周遭的所有百姓都在奔赴此地。如若三元醮的事暴露了,天下人群起效仿,彼时人人自相鱼肉,为了这无上的暴力铤而走险,生灵涂炭,尸横遍野,这如何使得?”
李正德偏了偏脑袋,头顶的一捧雪落了下去,他似在思索,却没有开口。反而是他身后的叶珉上前一步,笑道:“人人自相鱼肉,至少好过一无所知地上了砧板。”
他神色平静,杨心问没能从他的脸上瞧见丝毫的端倪,那浅笑的模样与他们初见时一般,也与那日谈及叶家时别无一二。
“人的命合该握在自己手中,谁给了仙门权利去决定谁生谁死?他们理应知晓一切,待知道了这一切,他们也该为自己的命负责,是杀还是被杀,又与你我何干?”叶珉的指搭在他腰间的锦囊上,今时今日,杨心问能从中看出一丝魔气。
杨心问见他一边说一边看向了李正德:“你说呢,师父?”
李正德没有回答,但是他无声地站在那里,便已是他的答案。
见虚而空的大道理没用,陈安道立刻从善如流地换了策略,开始动之以情道:“可是师父,如果天下人都知道了而此事,那我和师弟又要怎么办?”
他言语间牵起了杨心问,又一手拄着乌木杖,朝着李正德走近。
陈安道走得有些慢,步子发虚,杨心问更是浑身浴血,披头散发,狼狈得只勉强看得出是个人。
他们俩这样朝着李正德走去,就仿佛这世上最可怜的孩子寻到了依靠,李正德已然落雪的眼睫终于颤了颤,不自觉地往前踏了一步。
虽然杨心问被此情此景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还是配合地垂着脑袋。
“二师弟长大了。”叶珉的声音传了过来,“这样卖可怜的把戏,你以前是不会用的。”
陈安道没有一点被揭穿的窘迫,反而迎上了叶珉的视线:“我不愿被世人当做猎物般追杀,有错吗?”
“自然没错。”叶珉的神色带着些无奈,他先是看着陈安道,接着又看向了杨心问,“虽然我这样说,你们必然是不信的,可于我而言,你们便已是我在这世上最在乎的人了,若能与我一起好好活着,我是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的。”
杨心问忍无可忍,咬着牙道:“是‘好好活着’要紧,还是‘与你一起’要紧?究竟是师门情深还是逆我者亡,大师兄不说明白,我如何听得懂?”
叶珉脸上的笑意却是越发深了:“你还愿意叫我一句大师兄。”
杨心问真想啐口唾沫到他脸上,可又怕给这不要脸的爽到了,一时无话可说。
“师父。”陈安道并不搭理叶珉,那脚步声已经近到连他都听得清了,他在袖中已经捏起一符,又轻轻勾了勾杨心问的手指,杨心问会意,也回勾了那根手指,递出了一缕魔气。
“您要看着我和师弟被全天下的人围剿吗?”
他们忽然听到一阵呕吐声——却是一旁的上官赞已经打嗝打得开始作呕,他没分清岳华兰的血肉和自己的血肉,竟是咀嚼着自己的舌头。
李正德的神色恍惚了起来。
叶珉扭头:“二师弟这话究竟又是在诓谁?让天下人知道此事,你朝不保夕,可就这样将三元醮的秘密隐没在世家之间,你难道就活得成吗?”
“死在世家手上,我便是最后一个。”陈安道从岳华兰的尸骨边走过,他身上落了雪,黑氅之上点着白,如水墨画里的寒江孤舟,向着天际撑去。
“若死在旁人手上,在我之前,在我身后,又要有多少人丧命?”
杨心问足下一顿,陈安道却依旧往前走着,积雪深厚,他走得吃力,每一步都像是要倒下去了。
“吞下去。”盛衢忽而伸手捂住了上官赞的嘴。“吃得越干净,三相的连接才越稳定,哪怕其中一相不稳,也可以靠其他两相维系住平衡,不至于立马溃散。”
“我、我不愿食人——我不想…不想…”
我不想死。
“这如何由得了你,上官兄。”盛衢温声道,手上却越发用力,几乎是要将那块肉生捅进上官赞的喉头,“我们已经生得不干不净了。”
陈安道挣扎着走到了李正德面前,他几乎要跪倒在李正德身前,李正德连忙伸手扶他——叶珉极快地反应过来,立马喝道:“别让他碰到!”
陈安道握住了李正德的手。
李正德感到了手中的触感不对,低头看去,却是一张符箓贴在了他手指上的恶咒上,他下意识要抽手,陈安道却似是跪拜在佛前的信徒那般望着他。
“我已经生得不干不净了。”陈安道祈求着,叫人根本分不出是做戏还是真心,“您能叫我死得干净些吗?”
李正德一时间竟没能甩开。
交握的手中黑雾弥漫,天涯咒并非多么复杂的恶咒,虽然成于岁虚阵所以格外强力,难以用灵力破除,可一旦拆解出了其中的字诀和阵型,要画出反阵并不难。
只是反阵必须以堕化之力催动。
李正德透过那黑雾,茫然地看着陈安道,接着又看向了稍远些的杨心问。
不过眨眼之间,这些孩子究竟抛下他一人走出去了多远?
叶珉见状立马上前要拽回李正德,可杨心问早已恭候多时,见叶珉身形一动,杨心问便踏步向前,行吞形步的同时递出三道剑意,精准地穿透了叶珉肩上、□□、手边的衣物,把人死死地钉在了树上。
“大师兄。”杨心问瞬息间便已逼近,一手提着剑,在叶珉的脖子下比划了两下,“别乱动,我还在气头上呢。”
叶珉挣动了两下便放弃,半晌阖眼道:“被你杀,也算因果报应不爽,应该的。”
李正德本已有了决意的心忽而又动荡了起来。
他的脑海中不断闪过旧日的场景——叶珉拜山那天是秋季,满山的红叶下,他捏着把小扇跟在不省君身后来到此处,胆怯得像只受惊的小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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