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道拜山那天是冬季,如此时一般的雪天,他从陈家把人带走的。那竹林之间,便见一个雪团样的小人规规矩矩地对着他行礼跪拜,小脸绷得像死人的脸,好像既不知道高兴也不知道害怕。
最后是夏天,天被捅了个窟窿样的落大雨,被几个大汉踢打的杨心问,瘦小得叫他以为是只野犬,晕过去了还攥着铜板久久不肯放手的模样,让人不知该说他丢人现眼还是铁骨铮铮。
李正德的心是盛衢的,元神是上官赞的,□□是岳华兰的。他前三十年的人生是虚构的,他的出身、过往、姓氏、名字,皆是谎言。
唯一属于他自己的,似乎也就只有这小小的山头上,与这几个废物徒弟们的过往了。
脚步声已至,成群结队的人们茫然地立在雾淩峰顶,岁虚阵却已经开始消散。
他们只看得见那还没全然消失的一地的积雪,像是只有这山头被时间遗忘在了冬日之中,外人匆匆赶来,它才自那久远的梦中苏醒。
杨心问见陈安道最后回过了头。
那双蒙着潮气的眼在将散的虚影里游弋,似一条在洄游时离了大群的鱼,掩藏在阴翳之下的茫然无措在雪化的瞬间荡开,可是岳华兰那块不成形的血肉已经随着春来消散。
陈安道张了张嘴,那里头只有一个音节,或许出了声,或许没有。
无论出声与否,十五年前便已死去的人不会回应他,便连埋骨的积雪,都早已成溪泉而下,融入地底,汇入大川,涌进汪洋,寻不到影子了。
陈安道慢慢地收回了视线,深喘着顺气,松开了李正德的手,缓缓地向后退了两步,再跪:“恕弟子方才无礼,以下犯上。”
“这、这是怎么了?”糖水铺子的老板娘茫然的抬起头,“我怎么会在——嘶,腿酸……我的腿好酸……”
一干人等如梦初醒,先是茫然地互相看着,随即又惊惧地看向面前的几位仙君,忽而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大事儿!
“我我我我我……我不是故故故故故意的……”走贩双腿一软跪在地上,“也不知怎么的就在这了……”
见有人跪下,所有人都纷纷跪地求饶,仿佛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罪。杨心问看着他们,心中浮现了一种熟悉感,他想象着,如果自己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眼下会跪地告饶吗?
约莫是会的,可能还会把头磕得又亮又响,争取比旁人多讨到两个赏钱。
李正德看向他们,忙摇头道:“不、不必……快起来吧……”
一群人还不敢动,李正德只能上前搀扶,他走向了一个脖上围着汗巾的男人,那男人身上有些许的酒香味儿,被他扶着,感恩戴德地谢过。
杨心问略微一顿,眯着眼看了过去。
或许是真的缺心眼,方才在后头站了许久,只把自己当个死人的夏时这会儿终于说话了:“怎么了?那人你认识?”
“……有些眼熟。”
不只是有些眼熟。
杨心问的五感和直觉被万千梦魇磨得锐利,他反手便抽出了剑。
“仙、仙君……谢、谢谢——”那男人摩挲着自己的汗巾,从那汗巾间隐约露出了他的脖子。
杨心问猛地提剑前冲,却是剑未杀至,便听到了一声惨叫!
那男人的头骤然与身分离,李正德还扶着他的手,脸上却被溅了满面的血来。
他的头僵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只用溅了血的眼去追那颗滚落的头颅。
“杀、杀人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尖叫。
第99章 爱语
杨心问抬眼看去, 一个额角带疤的女人大喊着,随即呆滞的人群骤然爆发出了此起彼伏的惨叫。
不断有人尸首分离,甚至是拦腰折断——
“大家不要慌——”夏时喊道, 可哪里有人能听得进去。
惊惧的人群用他们酸软的腿又猛地往山下冲,期间不少人摔倒在地,又被后来者踩上, 杨心问连忙拧身, 对着李正德喝道:“快定住他们的身!”
李正德还在茫然地想扶住手边倒落的尸身。
夏时的千钧阵先至。
在场的除了李正德之外, 便数他灵力充沛, 修为尚可。
虽然从被诓来雾淩峰之后他就没弄明白哪怕一件事,可他心大,没明白的事就抛诸脑后, 先把明显要出手的事情给做了。
千钧阵压得一群凡人都直不起身, 就连叶珉和陈安道也一下让他按倒了。
杨心问狠瞪他一眼,他有些尴尬地解释道:“虽、虽然我师父是卜修,可我毕竟是剑修,对阵法这块没法操控得那么细致……”
“那你在庄才手下学些什么啊?”
“什、什么也不用学……”夏时越发无地自容, “师父让我放宽心过日子就成……”
陈安道跟条死鱼样的挣动了两下,随即手在地上写画几下, 附了扶摇字诀, 总算能慢慢站起来了。
“别、别杀我……”人群里的尖叫声混杂着哭声, 被镇住之后他们心中恐惧更甚。
李正德置身在那用痛苦写画的声音里, 破壳的记忆如潮涌般袭来, 他放眼望去, 如蛆虫般跪地匍匐的人可怜又恶心, 同情和厌恶一齐激荡着他的心神, 他忽然回忆起了岳华兰的骨肉的味道。
还有他自己舌头的口感
“你行不行啊?”
就在他要被那股腥臭吞没之时, 杨心问夹枪带棒的嘲讽声传了进来。
杨心问经过李正德时,看他干站着不动手,气恼道:“又不是你杀的,你愣个什么劲儿,还不快帮把手?”
李正德呆呆地看着他。
杨心问钻进人群里,把被踩在下面的几人拖了出来。被他拖出来的人个个嚎得像出栏的猪仔,闹得他耳朵疼,其中一个小孩儿还顶着千钧阵想咬他一口,比锻体偷懒的李正德看着有骨气多了。
“啧,就知道你深沉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杨心问嫌他挡路,用膝盖拱了拱李正德的屁股,“碍事儿,边儿去。”
那边陈安道也慢慢走了过来,就蹲在方才滚落的头颅前。他胸口有些发闷,顺了许久的气后,伸手抱起了那把李正德吓得失魂的头,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开口道:“颈上有缝合的痕迹,和霁淩峰上那些人傀的手艺很像。”
杨心问扛猪样的扛着个吓晕过去的大汉,闻言也凑了过来,把人丢到一边,蹲下身和陈安道挤在一起。
他的余光不着痕迹地在陈安道的脸上打转,一点异样看不出来,方才看到那幻境时的一点失态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跟条没心没肺的鱼样的。
要真能那么没心没肺就好了。杨心问心想,当条鱼可多美啊,吃了吃,吃了吃,吃了再吃,这辈子直到撑死都不用再忧心别的事。
陈安道见他久久不说话,抬眼道:“怎么了,你认得这手艺吗?”
“这缝得乱七八糟的,一看针线活就做的不怎么样。”杨心问垂眼道,“比我娘差远了,比我的还不如。”
甫一听他提到母亲,陈安道捧着那头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四平八稳地接过:“缝合人首与缝合布匹自然是有所不同的,不过你说得不错,这傀线是次品,针脚也粗糙,做这人傀的傀师确实技艺不精。”
杨心问托着腮帮子,纳闷道:“可是操傀人早就死了,他们是怎么活动的?”
“寻常傀儡很难离开操傀人很远活动,而且这些人傀的量也太大了——与你对战的那个操傀人是什么境界?”
“涛涌。”杨心问说,“那人自己修为差得很,就是有些棘手的法器。”
陈安道点点头,正坐在地,又探身去摸那无首的尸身。
他在那人身上四下按了按,最后手停在了腹部。
“有东西。”陈安道碍着人多眼杂没有当场剖开,“应当是赶尸蛊术。”
杨心问心念一动:“但是蛊术蠢得很,他方才却仿人仿得惟妙惟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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