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兄。”
“照野。”
慕子盛比魏承年长,二人相熟之后他便唤了魏承的字以示亲近。
慕子盛显然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他宽松青色的长袍下摆满是墨汁,手里握着粗犷毛笔:“照野,你来看看,这几个字如何?”
魏承放下书箱走过去,就见着扁长书卷上写着“寰中自有圣人出,九曲黄河水不浊”几个大字。
他瞳孔微怔,很快敛眉道:“慕兄今日的字与往日相比有些不同。”
慕子盛哼笑一声,好心情的拢拢宽大袖袍:“哪里不同?”
“势如利箭,锋芒毕露。”
慕子盛大笑两声:“照野,那依你所见,寰中自有圣人出,九曲黄河水不浊,此句是正解还是误解?”
魏承不正面回答,严谨道:“古谚也曾云,圣人出,黄河清,贤人辅,泰阶平。以此可见,慕兄所言是正解,可史书并未记载哪一年哪一日哪一时辰黄河水清,世人也从未见过黄河水清,如此也算作误解。”
慕子盛听后笑笑,抬手点了点他:“你今日与往日也有些不同,说起话来有些谨小慎微,明哲保身的意思了。”
魏承微微笑道:“慕兄,倒也不是我小心,只是自古黄河长江一论,没有是非对错,黑白之分,只有权衡之术。”
“权衡?”
慕子盛深深瞧他,笑道:“那你以为长江清,黄河浊,这高下立判,如何权衡呢?”
“长江清又如何?大康十五年八月,暴雨连绵数日,长江中下游以及太湖流域洪水泛滥,堤坝溃决,六省一百五十县受灾,哀鸿遍野,民不聊生,而黄河虽浊却灌溉两岸农田数千年。反之,纵观史册,先有大禹治水,后有黄河流域多现洪灾。而长江亦是如此,虽有灾祸,可它以身为界,灌溉养育两岸农田,造福百姓不计其数。”
魏承目露坚毅,平静道:“这世上不能只有黄河没有长江,亦不能只有长江没有黄河,所谓权衡,便是长江泛滥,就治理长江,黄河泛滥,就治理黄河。正如圣上之道,贤时用,不贤则黜。”
慕子盛沉默良久,忽然笑道:“魏照野,你生了一副慈悲君子相,却是真有大才。”
“我听说此次春闱你考取头名?”
魏承边低头研磨墨水边道:“不过是仰承天恩,侥幸而已。”
“不必谦虚,你我如此相熟,我还不知道你的才学?”
慕子盛见他开始磨墨,也提步来到案前,道:“今日有闲,我们便比赛摹写钟繇的《宣示表》,如何?”
魏承点头应是,面上平淡如常,可心中隐约猜出了慕子盛的身份。
慕子盛。
慕形音木,子,为李。
盛,炽热,为赫。
李赫,正是当朝太子是也。
三月转瞬即逝,魏承照旧每日读书练字想罐罐,在京城大林寺满山桃花盛开的日子也迎来了殿试。
.
四月二十五日,于皇城太和殿举行殿试。
此等大事,无一人敢懈怠疏忽。
像是魏宅远在京郊,魏承考虑到今日官路定会车马堵塞,故而早在二月上旬就预订好离着皇城最近的客栈,等他昨日入住时便发现客栈人满为患,拥挤不堪,还有不少学子挤在大堂打地铺,甚至有些人没寻到最近的客栈,竟妄想夜宿皇城外,皇城重地,连只苍蝇都不可靠近,这些人在看到层层把守的官兵时吓得两股战战,逃也似的跑回偏远客栈去了。
五更天,来自全国各地的一百五十名贡士身着浅紫氅衣规规矩矩站在宫门前。
两边皆是身披铁铠,面色严肃的羽林军,众人不敢放言乱语,只得埋头苦站,任由时辰一刻一刻流走。
天边朦胧夜色渐渐泛白,晨曦光辉照在每一个人身上时,他们耳边终于响起浑重威严的开门声。
“进!”
“进!”
“进!”
魏承是此次会试第一,他站在所有人前面,也率先看到朱红庄严的宫门逐一破开的壮观之景,他那双清冽眼眸好似盛载不下这般震撼,胸中也荡起浩然之气。
这是魏承第一次感受到何为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权力只向第一人挥手的真正意义!
朱墙黄瓦,汉白玉柱,巍峨肃穆的金銮殿就在眼前。
众人受着提调官指引在殿外三跪,来到殿内之后又跪拜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龙椅离着大殿有些距离,众人瞧不见圣颜,只能听到顺真帝略有年迈,金声玉振的嗓音。
“平身。”
提调官唱词之后,众学子便按照会试名次安安分分坐在考桌旁,他们对面还有八位神色凝重,不苟言笑的朝廷大官。
为首的是内阁首辅冯兆贤,次辅钱征,剩余六人是部院大臣和监试御史。
大殿内时不时还传来顺真帝的低咳声。
锣响三声,殿试正式开始。
魏承坐在最前面,也离着诸位大臣最近,从一开始他就察觉到首辅冯兆贤的极具压迫感的目光总是落在他身上。
可随着时间流逝,他所作策问越写越顺,下笔如有神助,整个人也就放松起来,不再理会任何人的驻足和目光。
可是别人就没有魏承这样的好心态了。
有几人因着监试御史频繁在他们桌前走动,握笔的手一直发抖,闹得满头大汗,险些殿前失仪!
今年与往年不一样,总共三道策问,考生答完一道收上去一道,由着首辅次辅等人依次阅完,会按照由优到劣呈现给龙椅上的顺真帝。
此次殿试一直考到午后,一声钟响,众学子跪拜之后走出大殿,从东角门离开。
“呼……”
直到走出皇城,众多学子才敢喘出这口气。
“紧,紧张死我了!”
孙览和宋子明更是互相搀扶着:“我本以为殿试是最容易考过的,没想到竟然比任何一场考试都难!”
在天子眼皮底下考试,哪能是那么简单的呢?
魏承其实也出了一身汗,他拍拍二人肩膀,劝慰道:“明日五更还要在宫门前等待放榜,我的住处离着皇城近些,你们今晚就随我一道挤挤吧。”
二人没有罐罐这么能赚钱的弟弟,自然也买不起京城的宅院,这些日子也是在偏远客栈住着。
听着魏承这么说,二人都很高兴:“那我们可就叨扰了!”
.
皇极宫,金銮殿。
顺真帝轻咳两声,闭目养神,以手抵着额角,幽幽道:“诸位爱卿以为谁的文章最好?”
众大臣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首辅冯兆贤上前一步道:“臣以为幽州学子魏承,晋州学子周显徽,平州学子莫如海文章最优。”
“嗯。”
顺真帝又咳两声:“我记得这个魏承是春闱会元?”
次辅钱征道:“回陛下,魏承是春闱会元,莫如海和周显徽在他之下。”
“太子以为呢?”
一旁站着的太子李赫恭敬道:“父皇,儿臣以为这几人文章各有千秋,但此次科举,破例连出三道考题,为着是选拔能为民为国做实事之人,而不是一味堆砌辞藻,歌功颂德,唯有国之利器,方能护我大康的江山社稷。”
“嗯,太子所言有理。”
顺真帝睁开眼睛,又将九份考卷细致看来,最后从中择出三张工整漂亮的卷子,浑浊年迈的眸子微微睁大了些,叹一句:“太子,你瞧,此子字迹堪称大家!”
太子李赫恭顺道:“父皇说得极是,这人的字自成一派铮铮风骨,想来日后也是个铿锵之臣。”
状元,榜眼,探花三榜一定,后面的人依次填榜即可。
顺真帝正欲摆驾回宫时,忽然道:“江大伴,魏承这个名字,朕有些耳熟啊……”
江大伴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早就简在帝心,忙道:“皇上,奴也觉得耳熟,哎?是不是幽州知府口中那个在孝期也能自创万字农书的魏承?”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