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翎三人不赶时间,信步前行,正好撞见这一幕。
白翎想起上辈子的中学生涯,心下纳闷人们怎么修仙了还是这德行,不料眼光一扫,见田漪和徐景不知什么时候把吃食收起、挺直了腰杆子负手走路,拽得跟刚才判若两人。
他们和白翎对上目光,一个绷脸不语,一个肃容点头。
白翎:“……”
白翎停步片刻,问:“你们二位是?”
“嘘——”徐景挤眉弄眼,下一刻便有弟子发现他们,过来行礼。
“见过师叔师姨!”
“师尊你咋在这,冯师伯刚让我们下午好好表现,说有一位贵客要来,不能失了礼数,丢咱们驾鹤一脉的面……这位莫非就是???”
四代弟子们年纪都不大,比起修士,更像道童。他们从看见师长们开始,嘴皮子便没停过,还频频觑向白翎。等猜到白翎正是那位贵客,他们便跟一窝鹌鹑似的挤成团,意识到本派颜面已经荡然无存了。
白翎不禁轻笑,挨个发红包。他虽然该掂量着家底儿行事,不能和以前一样随意败家了,但对驾鹤一脉的小小辈们,还是非常大方。
四代弟子们望着他的笑颜,一时间忘了谢绝,呆呆地目不转睛。田漪忍不住给了自家徒儿一拳,训道:“都没喊人呢就接红包,等下把《礼则》从头到尾抄一遍!”
“这有什么。跟我还装起来了?”白翎笑意盈盈,顺手揉了一把挨揍的弟子脑壳,说,“我姓白,不用客气。”
“白、白师叔……”
“咦?难道是见星真人……前辈!我们都听过你的事迹,原、原来是您呀!”
几张小脸连在一起,眼睛闪闪发亮地仰望着他。田漪见他们兴奋得直蹦跶,知道今日的课业教不成了,索性宣布:“行了行了,别在这堵路。去通知你们的狐朋狗友,今个儿休沐,都回廊舍这边,准备晚膳。”
“好耶!!!”
孩儿们一声欢呼,齐齐把怀里的兵刃道卷抛起又接住,马不停蹄地传播好消息去了。
原来驾鹤一脉延续了炒大锅饭的优良传统,并未请厨子做饭,而是由师长带领弟子,自制一日三餐。
今天为了庆祝白翎苏醒,众人更要热闹一番。不多时,弟子廊舍涌入一群乌泱泱的毛头小儿,刚才见过白翎的几个被簇拥其间,大声夸耀着见星真人多么温柔好看、封的红包多么厚实等等。
白翎正在慰问冯丘,听见楼下嘈杂,扶他一同下去。四代弟子们雀跃着涌来,似一群团雀发现天上下粟米雨了。
冯丘还拄着拐,且跟白翎叙旧时,没忍住红了眼眶。驾鹤一脉的三代弟子中,他心事最重,如今的模样年过四旬,非常符合寻常人对仙门长者的期望,只是和田漪徐景不像一个辈分的。
孩子们怕挤到冯丘,按捺住兴奋,眼巴巴地观望白翎。白翎直接把二三十个红包摞在一起,交给为首的徒弟,小小辈们便乐颠颠地抢红包去了。
“怎样,是不是叽叽喳喳,没个安生?”
冯丘面露赧然,此刻倒是和曾经的少年样子有了重合。邻近的食堂大门打开,田漪叉腰一喊,把徒儿们叫进去干活。还有两名师弟以仙剑挑着扁担,运来四大筐菜,远远地冲白翎招手,想来说话却被孩子们缠住了。
冯丘的眼角皱出笑纹,道:“大伙儿亲手种的,一会儿白师兄尝尝。修仙之人,在天上飞久了,总忘记脚踏实地。让孩儿们花点时间在地上,对道心有益,他们也有得吃。”
“说起来我还在窗下种了一盆水葱,煮夜宵很方便的……打个蛋,下一把面,撒一撮葱花,连着好多年晚上吃不腻。”白翎遗憾地耸了耸肩,“估计盆都裂了吧,明天找找。”
冯丘点头,眼角仍有些湿润。不知为何,他年纪和辈分都比白翎小,白翎面对现在的他,却无法像以前一样,把他当做晚辈了。
白翎更难以想象,林暗的五个师弟师妹里,是冯丘跟非议她的人斗殴,不惜伤重至此。可惜,眼看日头慢慢地降下高空,白翎也切完了二十人份的萝卜丝,仍不见林暗归来。
菜肴上桌,热腾腾香喷喷,所有人围着长桌吃饭。白翎被请到主座,他问:“林师姐不回来吃吗?”
“这个点不够她忙的嘞!她很久没和我们一块儿用膳啦。没事白师兄,咱们先吃,等小的们睡了,她才能回。”
徐景一边发筷子,一边解释。白翎没想到道君还得加班,八成是神教欺负林暗的资历浅,压榨她打工。
田漪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证实了白翎的猜想。不过,满桌小小辈都目光灼灼地盯着白翎,因头回见传说里的人物显形,满目崇拜。
白翎只好撇开此事,与众人饱餐一顿。凭他的境界,按理说该完全摒弃口腹之欲了,可是咸鲜的香味扑鼻,可口的饭菜吃得人浑身发烫,白翎怎么也割舍不掉。
透过满桌嬉戏打闹的孩子,他蓦地有些出神。
不知阿响正在何处,能不能吃上一口热的。他以前跟着白翎的时候,就不爱吃东西,顶多瞥着白翎大快朵颐的模样,才会吃一点意思意思。现在,师弟独自过了百年,肯定不会再好好吃饭。
白翎鼻子发酸,连忙起身,借口收拾碗筷,把空碗和骨碟收进后厨的水槽。
一直消沉不是办法,他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师弟早就辟谷了。若是再伤春悲秋下去,万一把眼睛哭肿了消不掉,明天还怎么见阿响?
那可是二人重逢后的第一次正式约会——姑且算是吧。
可他再怎么努力,眼前总是雾蒙蒙一片,最后低头盯着水面上浮尸的碗碟们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几个孩子进来,把他推出房门,不许客人洗碗。
田漪等人分身乏术,并未注意到。白翎笑了笑,一人走出弟子廊舍,沿着滩岸散步。
说是散步,实则游荡。他取出唐棠的手记,借月光查看裴响的传闻。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师弟从九十年前入笑忘门起,便一直是闻名三司的劳模。
找他助阵的人本来就多到踏破门槛,裴响还来者不拒,不论如何凶险的活儿都接。根据唐棠抄录的每月《笑忘门门客考绩公示》,裴响不是在出生入死,就是在出生入死的路上,别说吃饭了,白翎怀疑他连觉都没空睡。
若在旁人眼里,这绝对是一项引人艳羡的功勋。唐棠介绍,道场仙友对笑忘门的门客既敬又怕:敬是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找人家帮忙,怕则是因为不知道来帮忙的家伙手里有过多少条人命。
但在白翎看来,每写裴响打败了何等邪魔、破获了何等悬案,都让他的心弦更加绷紧。记录长得翻不到头,他不得不从后往前看,没想到最后一页还是。
难为唐棠了。九十年来,每个月去抄笑忘门的公示。她一个没有背景的医修,这已经是她能搜罗到的、关于裴响最真实可靠的消息。
白翎不觉间,握着书稿走了很远。突然,似有微光映亮前方,他抬头望去,只见水红衣裙的女子缓步而来,正对他微笑。
“林师姐!”
霎时间,勉强抑制的情绪一阵反扑,白翎只喊出一声,喉咙便哽住了。他皱着眉,也对林暗笑,最终还是把头一低,不敢看人。
“白师弟,你这是怎么了?怎还用手揉眼睛呢。”
女修风华依旧,眉心的花钿愈发晶亮,双臂也多挽了一条披帛,清彩流溢。她一面调侃,一面走来,故人相逢的喜悦冲散了深深疲倦,莲步移行间,一身皆是月。
白翎终于说道:“阿响不记得我了。林师姐……我该怎么办?”
他顿了顿,又道:“对不起,你这么累,我自己想想办法。”
白翎红着眼眶,扯起嘴角,林暗却拊掌道:“不,白师弟,你现在醒来正好。我趁你沉眠期间,查到了一点东西。”
白翎:“诶?”
“神教清洗记忆的法门,名为《片叶搜魂真迹》。除了神教中有一人修习,天下唯有一位大能精通此道,就是太徵道君——没错,扶持新派、分化神教的那位,老祖之下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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