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如此。”
归亭心中堵塞,听到这四个字,他深吸一口气问道:“陈太医,是否也知道汪大人如今的所作所为?陛下明明对陈太医、对你都颇为仁厚!”
他父亲一直对陈太医的医品颇为认可,归亭觉得,若是连陈太医都与他们是一丘之貉,那未免也太可怕了。
但汪迁并未回答他这个问题。
只是在临出门前,偏头冲归亭笑了一下,“干爹乃端人正士,知恩图报,与我这样一心只想在这世道中苟活的凡夫俗子,自然不同。”
“至于那张药方,不过是我的一番好心提醒,归兄不必当真,就当我汪迁今日什么都没说,也没来过吧。”
他的语气谦逊,看似自轻自嘲,但那带着几许淡淡无奈的笑容,却让归亭觉得十分刺眼。
待汪迁走后,归亭重新把目光落在方才那张方子上,认出了那是汪迁本人的字迹——若是他真的看不惯汪迁,把这张纸交给陛下,就几乎宣判了对方的死刑。
可是父亲的话和汪迁临别之际无奈的笑容,一直回荡在他的脑海里。
这么做,真的就有用吗?
没了一个汪迁,还有太医院几百位大小同僚。
归亭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消极怠工,陛下对他们难道还不够好吗?
无论是待遇、俸禄还是职级身份,在他看来,都已经相当优厚了。
还是说……
他忽然打了个寒颤,想到了一个从前被他忽略的事实:
太医们除了给陛下看病外,最常出入的,还是新都这些世家贵族们的府邸。
说不准,太医院如今的状况,就是有人在背后暗中挑唆策划。
这一招十分高明,因为它并非下毒刺杀,不会被轻易发觉,而是像钝刀子割肉一样,但凡陛下哪天有个头疼脑热,一朝不治……
再想想陛下最近宣布的,要彻查国中几大粮仓的旨意,归亭觉得自己已经揭开了真相的一角。
他枯坐在座位上,对着窗外摇动的树影,思考了一天一夜。
最终,做出了一个决定。
次日进宫面圣时,归亭特意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仪表,还往脸上敷了些粉,遮盖住眼底浓重的青黑。
“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刚要跪下,就听不远处的殷祝咳嗽了两声,说道:“别跪了,起来诊脉吧。”
归亭应了一声,正要把手指搭上殷祝的腕子,就听他说道:“快些,朕没有太多时间。”
归亭犹豫了一下,还是劝道:“陛下,身体为重,不可太过劳累。”
“知道了。”
一听这敷衍的声音就知道根本不知道。
面对这种不把自己身体放在心上的病人,归亭从前一向采取的策略是先劈头盖脸把他骂一通,再故意夸大病情,叫对方引起重视。
然而面对殷祝,显然不可能采取这样的做法。
归亭老老实实地诊完脉,又看了看殷祝的脸色和舌苔,虽然有些苍白,但好歹是退烧了,这让他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简单叙述了一下问题,当场写下了两份方子让殷祝先过目。
“你这个……”
殷祝扫了一眼,停顿的语气让归亭心头一跳,忙问道:“陛下,可有什么问题?”
“这方子,朕从前可没见过,”殷祝问道,“是你们明仁堂自创的?”
归亭:“是家父祖上传下来的,到臣这里,已经是第七代了。”
“唔,没有什么副作用吧?比如说喝完之后头晕犯困之类的?”
“头晕应该不会,但犯困可能有,因为药材里有几味的主要功效就是安神,”归亭怕他不答应,还特意补充道,“陛下,长期失眠多梦少觉,容易体虚血虚,万一伤及根本,将来得病就更不好治了。”
殷祝有些不乐意,但还是答应了要试一试这种新方子。
“真的不能剂量减半吗?”他还不死心地多问了一句。
但归亭态度很坚决:“真的不行。”
殷祝和他对视数息,发现归亭虽然紧张得又出了一身汗,手指也在轻微发抖,但眼神倒是十分坚定,一点儿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笑道:“看起来你会是个好大夫,至少比那个汪迁强,宗策举荐你进宫,看来是举荐对人了。”
归亭张了张嘴,目露惊讶。
“陛下,汪大人的事情,难道您……”知道?
“什么事,他只给朕开补药的事吗?”殷祝随口道,“朕知道啊。”
归亭更加震惊道:“那您怎么会允许的?”
“没办法,矮个子里拔将军吧,”殷祝叹道,“也就是你这样的人,还能坚守本心。换做是别的民间大夫,进太医院第一个月,恐怕就要被他们同化了。”
这是皇帝和太医们互相折磨互相选择的后果,殷祝身为后来者,就算明白这一点,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当然他可以选择不认,把太医院的所有人都换掉,总能找到几个像陈太医那样医术精湛又医品高尚的人。
可在这个时代,医术都是师父传徒弟,或是父亲传儿子,本就有封闭性,怎么才能验证一个人的医术高超与否?让谁来验证?
至于医品,那就更难衡量了。
更何况,还要连续考核几百个医生。
古代皇帝死亡的两大原因,一个是丹药,一个就是庸医,殷祝已经摒弃了丹药,但庸医这方面,他忙得实在有心无力。
就像汪迁对归亭说的那样,那些补药他喝了也有些作用,聊胜于无吧,小病就抗,大病……那只能听天由命了。
归亭为殷祝这样摆烂的心态感到极其的不可思议。
“您怎么能这么想?”他急促道,甚至连脸颊都因为激动而涨红,“您的性命,是大夏最贵重的财宝!在您主张与北屹开战之前,边境的百姓都在过什么样的日子?山河十四郡的百姓又在屹人的治下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都是因为您一力主战,慧眼识金提拔了宗大人,还有一众将领能臣,大夏如今才会是如此风清气正的模样!前线的军队才能势如破竹一路挺进北屹腹地!”
“势如破竹……”
殷祝苦笑起来,坐在座位上,以手扶额道:“是啊,这么看来,朕确实还是挺有本事的。但今年夏天多地大旱,这才越冬,明年的仗要怎么打,连朕都不知道。”
“陛下不是已经下令各地州府开仓放粮了吗?”
殷祝的目光很冷:“朕的旨意是一回事,当地官员怎么做,就又是一回事了。不是有一个词,叫天高皇帝远吗?”
“朕过几日打算去那几座粮仓看看,你回去后,记得把这则消息传给太医院的诸位同僚。”
归亭不解:“为何?如此岂不是打草惊蛇了吗。”
“朕要的就是惊一惊这些藏在草丛里的蛇,”殷祝敲了敲桌面,不耐地说,“不管他们用什么方法填满粮仓,总之,朕要看到货真价实的粮草,不然这帮人的脑袋也可以落地了!”
归亭脊背绷紧,不自觉地为陛下口吻中的森寒杀意而战栗。
犹记得上一次见陛下时,陛下周身,还没有那么强的威慑感。
不过是短短半年时间,指挥调度一场战争,就让陛下脱变成了如今这样杀伐果断的模样,只是一个淡淡扫来的眼神,就能让人通体发寒。
只是……
如此劳心竭力,着实伤神,也伤身啊。
听到殷祝低低的咳嗽声,和他在和自己谈话时,手上也一直不停的批红沙沙声,归亭轻轻叹了一口气,识趣地准备告退。
出了御书房的大门,他脚步微微一顿,到底还是没忍住内心冲动,偏头回望。
阳光透过窗纱映照在地砖上,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浮尘。
袅袅香烟中,纤瘦青年带着些许怠倦的病容,依靠在乌木扶手旁,纤长睫羽低垂着,手中持卷,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透亮莹润,犹如一副背景由水墨晕染的工笔画卷。
上一篇:跛公子的替嫁小夫郎[种田]
下一篇:朕,亡国昏君???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