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蒋鸷重复道。
“也不算小时候,大约十三四岁吧。”方若竹撩起被风吹乱的额发,然后指了指眉尾的位置描述,“我认得他这里的小痣,五官比当年立体一些,可能是因为整体更清瘦了。”
此前蒋鸷所查到的戚缈相关正好就是从十四岁这年出现节点,关于戚缈个人档案上的那片空白,他委派的人还在搜寻当中,不曾想此刻答案离自己如此近。
“再具体说说。”蒋鸷道。
蒋鸷是极少对某个人流露探求欲的,他的目光往往被诸如净资产、市盈率或现金流此类的各项指标占据,若有谁的名字和身影想从他视野割一席地,很难,那些是背调小组该去负责的事。
所以即便方若竹犹陷在重逢故人的震撼心情中,她还是敏锐嗅到了蒋鸷的反常:“你在调查戚缈?”
蒋鸷不遮不掩:“有点好奇。”
他的神情过于坦荡,以至方若竹挖掘不出当中是否掺杂了何种私人情感,她定定地看了这位合伙人几秒,道:“你记不记得我家当年领养夏荔的那个民办儿童福利院?我读大学时在那个福利院做过一段时间的社会实践活动,院长就是戚缈的母亲。”
后文已经无需明说,因为那家名叫“予贝福利院”的机构,早就无法从任何一个导航软件上搜到痕迹。
八年前正值春节期间的一场意外失火,在三楼午休室的孩子和儿童护理员被困火海无人幸存,这起事件曾小范围地登报刊载,又不明缘由地被全方位撤稿,没多久事发地被夷平,两年间就另起高楼。
“每逢寒暑假,戚缈是铁定会去福利院给他妈妈打下手的,他很乖的,孩子们也都喜欢黏着他。”方若竹努力挖掘着那些模糊光景,“他习惯揣一口袋糖果啊小饼干之类的,谁表现好就给谁分一个,他自己都没舍得嘴馋呢。”
毫无虚华的叙述,传入耳蜗却似脑中过电,饶是蒋鸷这种在谈判桌上投刃皆虚的,也艰碍于形容自己的真实感受,所以抿紧嘴没有说话。
只是此刻他所注重的市场数据都在脑中悉数边缘化,而戚缈追着要给他椰子糖的恳挚眼神反而愈加明晰。
“原来他还活着。”方若竹知道这样说不妥,但实在难以置信,“可他怎么会认不出我?”
伞尖触地,蒋鸷把方若竹送到她的车前:“你做实践报告的影像资料还有没有保留?”
方若竹的旧电脑蓝屏过数次,早在毕业后就搁置不用,翻寻当年的文件估计有难度:“我得找找。”
两天之后,蒋鸷收到方若竹发来的邮件,伴着句文字:“昨天把电脑送去做加急修复了,迟了点。”
蒋鸷的目光聚焦于未点开的附件半晌,勉力从笔电屏幕挪回正在开视频会议的台式电脑上,等会议结尾,他才点开那份附件,顺便给方若竹敲了声“谢谢”。
除去文字居多的实践报告,方若竹还贴心地将所有未使用影像做了合集,相隔近十年的像素有点低,蒋鸷半上午都窝在办公桌后搜罗戚缈遗落在过往一切犄角旮旯的模糊身影。
脸比现在圆润一些,笑容也更多一些,原来真心笑时眼睛会弯成弦月。
会蹲在小板桌旁教小朋友写字,也会蹲在沙池里陪小朋友找光滑的石子,而不是在多年后任劳任怨地蹲身只为承住其他人施加的重量。
口袋里的糖饼种类比现在丰富得多,虽然方若竹说他从不舍得嘴馋,但蒋鸷看得出来他最爱的还是椰子糖,因为衣兜从鼓囊到平坦,椰子糖往往是最后一颗送出去的。
岁月间许多东西天翻地覆,只有戚缈钟爱的糖果品牌没变过,从年少戚缈的手里落入今时蒋鸷的口袋,他后悔那晚没有收下,又庆幸最终没有收下。
有人赞戚缈品学兼优,但蒋鸷依然觉得他是个很难教的人,或许要假装舍弃很多兑换机会,才能把人教好。
从键盘底下抽出之前从教务处要来的一张课表,蒋鸷扫了眼,拿过手机点进那七颗猫头:下午在学校么?
有过上回教训,戚缈这次回复字数稍显增多:在的蒋生,下午有课。
蒋鸷:今天出门把你的衣服带上了,给你送过去。
戚缈:不用特意跑一趟的,太麻烦你了。
蒋鸷:没特意,顺道去找你们庄教授拿点东西。
戚缈:对不起,是我自作多情了[大哭]
蒋鸷:大哭是什么意思。
戚缈:无地自容的意思。
蒋鸷:你答应见面的话,那就不叫自作多情。
和蒋鸷说话的时候,戚缈常常感到被包容、被体谅,好像他的难堪、羞愧和愚钝,在蒋鸷这里都有台阶下。
他捧着手机删删改改,好一会没能琢磨出得当的措辞回应对方,热切显得攀亲托熟,推脱又似不领人情,直到对面弹出一条新消息:有话直说,没必要字字斟酌。
戚缈便把当下编辑好的发了过去:我下午三点四十有个大课间[大笑]
餐盘发出“哐”一声,纪望秋往他这边又丢了块不爱吃的烧茄盒:“最近怎么老是盯手机啊,谈恋爱了吗?”
戚缈摁侧边键时手抖了下,手机瞬间脱力滑落,他及时夹紧腿才没让它摔到地面。
“不要乱说,纪少爷。”戚缈捞起手机揣进兜里,“只是刷到一篇有意思的学术论文。”
“谅你也不会,”纪望秋无精打采地评价,“你就是个木头脑。”
“嗯,我是木头脑。”和接受所有纪望秋不爱吃的食物一样,戚缈对这小少爷给予的一切评价也是照单全收,“今晚要去‘井底’吗?”
纪望秋撂下筷子,彻底没胃口了:“不去了,应该以后都不用去了。”
“为什么?”
“秦落廷他们乐队被禁演好多天了,问酒吧老板,老板却三缄其口。”纪望秋嘲弄般笑了一声,“后来秦落廷主动退了队,隔天他们的演出资格就被恢复了,这不是玩针对还能是什么。”
一般人没那么大的本事去施压,更别提针对的还是某个特定的人,戚缈只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纪望秋显然也猜到了:“除了纪明越谁还会这么无聊,我真搞不懂他大费周章做这些有什么意思,难道阻止得了我去见秦落廷,我就必定会按着他的想法活吗?”
戚缈戳着米饭,顿时有点难以下咽,一旦纪望秋处境不顺,他最先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是他千虑一失,是他未及时为纪望秋扫净障碍。
他想会否是他没用到令人满意的方式去封住那位知情人的口舌,可念头刚起又被他摁熄,他更愿深信蒋鸷不是绵里藏针的坏人。
兜里的手机仿佛变得沉甸甸,连带整具躯体都出现下坠感,戚缈问:“你跟秦落廷的事,纪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纪望秋撇开脸,“之前我发烧不是请了几天病假么,闷在家太无聊,我就去他们学校找他了,结果无意中被我哥撞见了。”
“……好吧。”戚缈无任何被隐瞒的不爽,反有种大石落地的松快。
他攥着筷子埋头把自己的餐盘扫光,又把纪望秋吃不下的挪自己面前。
纪望秋看着他沉默不语,突然问:“你说我要是去勾引蒋鸷,纪明越会不会放过秦落廷。”
戚缈最后一箸米饭顿在口中。
食堂周遭嘈杂皆成嗡鸣,他木楞地看着一干二净的餐盘,仿佛吃下去的东西没经过食道,而是塞住了脑子让他思维都凝滞。
其实他已经很饱很饱了,这一口下去,可能他会反胃得要吐出来。
然而他还是咽了下去,似乎这样,就能将自己某些不合常理的奇怪情绪压回肚子里,不去推断,不去深究。
“纪少爷,”戚缈垂眼把两个餐盘叠起来,“如果你不乐意这样做,那就不做。”
因为这个话题,纪望秋下午的课都趴在桌面没动过,虽然他往常上课也这样兴致缺缺地趴着,但平时是把无涯学海当温床睡得死沉,今日却直视着白墙上的某个点双目失神,连戚缈收在课本下的手机贴着桌面振动,纪望秋也只是眨了下眼,没有变换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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