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眼,盯着那在水中上下翻浮的银针,蓦然想起之前燕纾生病银针入体时,似乎也是这般……疼的不停发颤。
燕纾从来是最怕疼,也是最能忍疼的。
他这个大师兄,从小最怕疼怕苦,却偏又没一次正经说过,每次都是一边口中吊儿郎当地抱怨着,一边借着这个机会笑意盈盈地接近他,试图躺到他身上占个便宜。
弄的谢镜泊有一段时间一直以为,装疼骗柔弱,只是燕纾惯用来逗弄他的一贯伎俩。
直到某次燕纾重病昏迷,谢镜泊终于猝不及防地看到,原来那张脸失了一贯伪装的笑意,是那般苍白虚弱。
毫无意识的人蜷缩在床上,浑身都疼的发颤,脊骨在素绢中衣下绷成欲折的弓,冷汗顺着颈侧青脉滚落,在枕上洇出暗色蝶痕。
明明白日里还斜倚在床上捧着一碗汤药,笑嘻嘻地骗他说“尝口青梅便不苦了”,此时唇边却黏着干涸的血痂和咬碎的安神香残渣——是他痛到极点时,无意识咬破的舌尖。
【他真正难受的时候从来不会说,只有觉得自己已经熬过去了,才会将这些事当做玩笑般说出来,展露出一点端倪。】
旁边的师父似乎看出来他的怔然,抬手轻轻抚上他的头顶,安抚般揉了揉。
谢镜泊身子轻轻一颤,他有些恍然地抬起头,声音一瞬发紧:【可……为什么……】
床上的人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谢镜泊下意识回过头,正看到三寸长的细针生生没入穴道,针尾缀着的朱砂坠子随着战栗起伏摇晃,像雪地里将熄未熄的残烛。
谢镜泊身子下意识一颤,似乎也疼极了般,控制不住踉跄后退了一步,正正撞到自家师父怀里。
他怔怔抬眼,下一秒,却看床上的人眼睫颤了颤,也慢慢睁开了眼。
燕纾涣散的目光疲倦地游离几息,似乎意识仍旧混沌,但落到谢镜泊身上时,却蓦然聚集出一抹笑意。
【九渊……】
他低低的发出气音,灰败的唇瓣开合,勉强勾起一抹笑意。
——但露在锦被外的手指却忘记了遮掩,仍痉挛着撕扯,指节泛白如即将碎裂的冰凌。
谢镜泊泛红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下意识想要抬步上前,忽然却感觉肩膀一沉。
【怕你担心,怕你难过,怕你看到他病重虚弱的一面心生惧意……】师父平缓的声音传音入密,蓦然在他脑海中浮现。
谢镜泊脚步霎时一顿。
他倏然转过头:【可是我不在意——】
【他在意。】师父垂下手,无声地在他头顶揉了揉。
【宿泱他,不想只被你当做一个病人。】
谢镜泊神情一愣。
床上的人方才只是一时痛极的回光返照,此时力竭神消,又疲倦昏睡过去。
谢镜泊转过头,呆愣地望着床上人失了血色的脸庞,神情一时怔然。
【他不想你知,那你就当做不知,小渊。】
师父和缓的声音从头顶再次传来,谢镜泊回过神,慢慢上前一步,一点点半跪在床头,小心将燕纾方才挣扎间,无意识垂落床侧的指尖一点点捂到掌心。
他刚开口想要说什么,却忽然听到身后师父的声音再次传来。
【但你需要分清,那些是他的伪装,还是他难得一见的……真意。】
【别让他难过,小渊。】
半跪在床边的人小心翼翼将那冰冷的指尖捂热,认真地点了点头。
肩膀上的力道终于一松,谢镜泊回过头,只看到了自家师父蓦然远去的身影。
·
——但是师父……我如今好像有些分不清了。
谢镜泊垂下眼,将控制不住有些发颤的手指一点点收紧。
——我好像……已经让他难过了。
面前的药盅发出“咕噜咕噜”的闷响,谢镜泊倏然回过神。
他抬起头,看着姜衍将那银针小心挑出,放到手帕间,用灵力仔细辨别着什么,眉心一点点蹙起。
谢镜泊等了好一会儿,见姜衍手中的动作已停,却迟迟没有说话的意思,终于忍不住上前:“是有什么问题吗?”
姜衍回过头,神情晦暗莫名,只沉沉地看了他一眼,抿着唇没有说话。
谢镜泊似乎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心中蓦然沉了下去。
“所以这药……是对身体会有所损害吗?”他低声开口,一时心绪复杂。
——不知是该庆幸他确实猜对了,还是生气燕纾真的又……不顾自己身体。
下一秒,却看姜衍微微摇了摇头:“不是。”
谢镜泊愣了一下,脑中一时间一片空白。
——不是?
——那他岂不是,误会燕纾……
他踉跄了一步,几次张口,声音仍控制不住有些发颤:“那这药就是没问题——”
“这药有剧毒。”
姜衍低声打断他的话。
“吃下去不止会对身子有损,几乎可算是能够……一击毙命。”
谢镜泊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着姜衍将手帕上捧着的银针轻轻一旋,一道轻微的破空声划过,那银针瞬息没入旁边窗台上一盆草木间。
不过瞬息,那原本郁郁葱葱的草木肉眼可见地一点点枯萎,翠色欲滴的绿叶霎时一片焦黄。
谢镜泊瞳孔骤然紧缩。
姜衍慢慢放下手。
“这药丸中有好几味剧毒混杂,有几种成分我如今都不能确认,但可以确认的是,绝对是毒性极烈、世所罕见的药物。”
姜衍抬起头,望着谢镜泊,直接了当地开口:“这药你是从师兄那里拿来的吧?”
谢镜泊沉默一瞬,微微颔首。
“他想要服用的……是这个药?”姜衍蹙眉,看着谢镜泊再次点了点头。
“这不可能,他若是真的吃的是这个药——”
姜衍眉心紧拧,刚准备开口说什么,忽然听到客栈外传来一阵喧闹与骚动。
两人的声音同时一止,姜衍蹙眉,下意识往外一看,只见原本被墨色笼罩的镇上不知何时亮如白昼,仿佛那万盏灯火一刹那间重新点燃。
仔细一看却是——
“怎么了……是万灯节还没结束……”
迷迷糊糊终于被吵醒的明夷,揉着眼上的黑色纱布摇摇晃晃走来,下一秒却听姜衍微沉的声音传来。
“不是。”
“是起火了。”
——那镇上所有原本精致靓丽的纸灯,一瞬全部化作熊熊火光,几乎照亮了整片天际。
明夷的神情也倏然一愣:“怎么会——”
“镇上有魔气。”旁边一直一言未发的谢镜泊忽然沉声开口。
他盯着窗外,在寻常人肉眼看不见的天幕间,正有无尽的魔气不断聚集:“四角涌起,在逐渐向镇内聚拢、蔓延……”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变了变,一边抬掌击碎了姜衍方才下的销声术,一边直接向外面跑去。
“叫边师兄起来,尽快掩护镇上的人撤离——”
“你去哪——”明夷下意识开口,忽然有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瞬间也变了,“大师兄!”
谢镜泊已闪身落到了燕纾门前。
他顾不得许多,“砰”的一掌直接将门栓震断,迅速走入房内。
一阵凉风蓦然扑面而来,房间的窗户大敞着,如水的月华洒落床榻,纱帐随风轻飘,但床上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谢镜泊脸色瞬息阴沉的可怕。
身后紧随而来的明夷被他身上骤然爆发出来的灵力威压压的身形一个踉跄,下意识将手中的铁棍往前一拦,才终于感觉松快了些。
他侧过头,耳尖动了动,倏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也一瞬沉了下来。
“大师兄不见了。”
第44章
谢镜泊刚走到窗边, 目光便瞬息一凝,神情冷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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