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局面和眼下境况奇异地重合起来,他的一生总是在经行这样的路口。
“现在轮到我迈出那一步了。”他说,“我至少要保护好他身后的清白。”
沈政宁默然片刻,忽然抬手遮住了眼睛:“啊,好刺眼的光芒……不得了,感觉要被烤化了。”
庄明玘:“……你是妖魔鬼怪吗烤一下就化了?而且为什么silver是耶稣我只能当烤箱啊!”
沈政宁抬眼望天:“想吃千层酥吗,一会儿回去路上顺便买点吧。”
庄明玘:“你不许转移话题!”
袁航看着面色镇定回到询问室的两个人,不知是不是错觉,庄明玘的脸色好像比先前要缓和一些,他清了清嗓子:“那我们接着刚才的往下说,庄先生,你们在中心放火时,确认过曾远诚不在场吗?”
“没有专门确认过,但按照通常规律,他晚上一般是不在中心的。”庄明玘说,“我也是事后被警方叫去询问才知道曾远诚死了。不过他的说法跟你的说法有点区别,他告诉我曾远诚是因为醉酒没有及时发现起火,错过了逃生时机,最终死于烟雾中毒。”
袁航翻开面前案卷:“曾远诚的尸检报告显示其血液中酒精浓度超过百毫升200毫克,警方询问证人后也确认了他当晚参加聚餐,醉酒后打车前往中心。不过案卷上记载中心火灾的起因是燃气爆炸,并没有提及人为纵火,你们在这个案件里完全被抹去了……你知道具体原因吗?”
庄明玘的视线轻轻掠过他左耳的耳机,语气里有轻微的讥诮:“我可以说,但是你……你们不一定愿意听,丑话说在前面,接受不了的话不要倒打一耙说我胡编乱造。”
袁航默默做了个“请”的手势。
“因为影响太差了。这个中心经手的病人全是未成年,不知道有多少人遭受过虐待,而曾远诚的青少年心理矫治项目还是三院重点项目,他过去的论文成果荣誉全部都有问题,事情闹大了,整个兴城的医疗系统都要大地震。”
“反正中心烧成了白地,所有资料物证都烧得一干二净,与其自找麻烦引发动荡,不如一床大被遮掩过去。虽然后面有些家长曾经试图找医院讨说法,但人都死了,死无对证,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袁航脸都绿了,顾忌着耳机里的领导,尴尬地干咳了一声:“这、这样啊……”
“你不用觉得不自在,袁警官。”庄明玘少见地说了句公道话,“此一时彼一时,当年的风气和现在不能比,我如果不信任警方,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啊,嗯。”袁航再次恳切地瞥了沈政宁一眼,讷讷道,“感谢你的配合。”
“在当时的条件下,叶桐生彻底摧毁中心的计划是解救所有人的唯一方法,换成谁在那个位置上,都不可能保证自己比他做的更周全。”沈政宁接过话头,主动开口说,“一群未成年的孩子,在绝境里救了自己,救了别人,救了无数后来者,说实话我没有这种勇气,更没有苛责他们的勇气,因为能和真正勇敢的人坐在一起,已经是我们这些幸存者的荣幸了。”
这是刚才被“烤箱”话题遮掩过去的真正回应,庄明玘不由得侧目看向他,代林在耳机里啧了一声:“这嘴,袁航你看看人家是怎么收场的,学着点。”
询问室的气场正在无声地倒向证人这一侧,沈政宁不疾不徐、一针见血地道:“凶手所谓的‘复仇’乍一听很能唬人,但仔细推敲其实根本站不住脚,一来事发时叶桐生他们还是未成年,二来警方没有追责,曾远诚的死最多算意外事故。既然警方案卷没有记载叶桐生他们的纵火行为,凶手又是从哪里知道叶桐生的事迹的?他既然都知道谁是‘杀父仇人’,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亲爹为什么招人恨?”
“从火灾案发至今已经过去十二年了,我记得邹金亮是三十三岁,对吧?他跟踪叶桐生两星期就敢下手,案发时他是成年人,有充足的行动能力,如果他决心要报仇,为什么不在这十二年里行动?”
“说到底,邹金亮谋害叶桐生究竟是不是为了报仇,这一点值得商榷,他试图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的人设,可能是为了掩饰真正的动机。”
第47章 梧桐
不知道哪句话点醒了袁航,他忽然抓过手边文件夹,从里面翻出一张A4纸给庄明玘看:“你说的那个叫‘陈小蝶’的女孩,是不是这个人?”
沈政宁瞥了一眼,隐约觉得图中女性有点面善,庄明玘却肯定地点了点头:“是她。”
“既然陈小蝶参与了叶桐生的计划,按理说她也是邹金亮的‘复仇对象’。”袁航皱着眉嘀咕道,“那就怪了……这个陈小蝶就是叶桐生遇害当晚、借他的伞和他一起离开公园的证人。邹金亮既然跟踪了叶桐生,不可能没看见她,他为什么放过了陈小蝶?”
“咳咳。”
沈政宁做作地清了下嗓子,在桌子底下朝袁航勾手,理直气壮地暗示他给点参考资料。袁航发出被狗毛呛住的咳嗽声,疯狂朝斜上方使眼色,示意他这点小动作在摄像头下根本无所遁形,别在领导耐心边缘试探。
代林被此起彼伏的“咳咳”烦得差点犯了咽炎,忍无可忍地在耳机里咳了两声:“别在这对山歌了,能不能有点正事!”
袁航“嘶”地偏了下头,像在班主任课上传纸条一样鬼鬼祟祟地把文件夹从桌子底下塞给沈政宁,没话找话地随口道:“我看再让人顺便查一下那个孟梦吧,你知道她现在……”
“没必要。”
庄明玘几乎是不留情面地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之冷淡让沈政宁都抬了下眉梢,袁航倒是不以为忤,只是疑惑地问:“为什么?”
“孟梦已经去世了。”庄明玘轻声回答他,“就在今年七月,是自杀。”
“所以没必要了。”
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闪电从天而降,当空劈中所有人,空气再度陷入一片死寂。
“我按照时间顺序继续说吧。”
在凝重如水泥灌顶的气氛里,庄明玘的镇定莫名起到了令人胆战心惊的反效果:“中心倒闭后,被送进去治疗的孩子由各自家长领回,但有些人,比如叶桐生,宁愿离家出走也不想再回到火坑里。那时家里决定安排我出国休养,在离开之前,我托一位信得过的代理人帮忙设立了一个捐助项目,为脱离家庭、独立生活有困难的受害者提供短期资助。”
“这个项目的实际工作成果比初期设想的要细致得多,我的代理人为受害者建立了援助档案,持续关注他们的生活动态,除了资金支持外还帮忙联系提供心理疏导,并且定期向我反馈结果。”
“但很遗憾,就我收到的报告来看,几乎所有人都留下严重创伤,有自杀成功的,有多次尝试轻生的,从那座牢笼里逃出来的人,有很多并没有走到阳光下。”
“今年八月,叶桐生通过电子邮件与我取得了联系,我们在伦敦相约见面。他和孟梦通过资助得以脱离原生家庭独立生活,和代理人一直保持着友好联系,从她那里推测出了我的身份,因为怕打扰我,一直以来并没有尝试联系。”
“直到孟梦去世,他自己受到了很大打击,也对我的状态产生了某些担忧。不然以他的个性,不会主动出现在我面前。这些年他在国内,或多或少会关注到当年同伴的情况,眼睁睁看着有共同遭遇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再强悍的心脏也难免会产生动摇。”
所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么奇妙而不可理喻。他们之间谈不上多少友情,充其量是在地狱里结成的短暂同盟,因为彼此都知道看见对方就会伴随着梦魇,所以谨慎地保持着陌生人的距离。直到多年后被世事如潮推至天各一方,却从同伴的命运里看见自己的倒影时,才发现他们原来还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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