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大抵周英的命是真的不好,她去世那年,周应川年纪尚小,儿子对母亲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昼夜不停扎纸板的背影…一口薄棺掏空了积蓄,聋哑的母亲离世,捡来的弟弟眼盲,养家的重担自然全落在了周应川这个“哥哥”的肩上。
那时候的周应川也很瘦,单薄的少年跪在母亲坟前,像一道快要消融的影。日子艰难,周英那边的亲戚烧完纸,劝他赶紧把家里那个瞎眼吃白饭的拖累丢出去。
许塘当时也听到了,他拉着周应川的手,仰起小脸,泪水糊湿,领口因过度瘦弱而凸起清晰可见的骨头。
“哥…你会丢掉我吗?”
“不会。”
第二天,周应川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教会了许塘在学校独自去厕所的路,就辍了学。
白天,他跟着镇子上的师傅去当学徒,学习维修工机,他做帮手,肯卖力气又不要钱,虽然年纪小,但那些师傅抱着白得一个劳动力的心思,也就带着他。
后来别人机器坏了也会找他,他细致,一台轧机上百个零件,每一个尺寸他都记得清楚,他也托镇子上供销社的采买大姐买书,听她说,城里帮别人算账的赚的多,还可以接私活儿。
就这样,在帮别人维修工机之余,他又捧起一摞摞晦涩难懂的书,用不到初中的学历,自学起了高中知识和会计。
那段时间许塘每回半夜醒来,周应川都不在床上,翻书写字的声音常常彻夜不停,成了他最熟悉的催眠曲,与机轴嗡响伴随着少年一同入梦。
钥匙开卷闸门带动哗啦啦的动静,让许塘的思绪像振翅回笼的蝴蝶。
“韩明说学校真的要撤了?”周应川问。
“八九不离十了…镇子上的人都出去打工了,没有学生,没钱开工资,老师都走了…周应川,我觉得让我上学比去扎针还浪费钱…”
“胡说,不读书怎么行。”
读什么,他一个小瞎子,读成了状元又怎么样,又参加不了高考。
“可我也不是读啊,我顶多就是听…”
“听也得去,学校有同学,能跟你说话。”
“那学校也不让乱说话,扰乱课堂纪律,被老师抓到要罚站的…”
周应川啧了一声,许塘不抬杠了,投降道:“好好好,我知道,你是怕我变成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傻子,让我去学校里交朋友的…我知道嘛。”
他知道周应川心疼他。
见周应川理完了货,许塘又说:“周应川,要不我以后就在这里看店,好不好?这样白天你就可以不用那么忙了…你可以专心学习,现在你白天要顾着店,要帮别人修机器,晚上还要看书,你每天都睡得好晚,起的又那么早,我不想你这么累…”
他软软地搂住周应川的脖子,蹭了蹭。
周应川微微一愣,许塘搂他搂的更紧了,柔软的发丝落在周应川的衣领里。
“韩明说睡不好会早死,我不要你早死,一点也不要。”
“……”
周应川的额角跳了两下,还没说话,背上的许塘又开口了:“你早死的话我就和你一块儿死,咱俩挤一个棺材,我也早死。”
周应川闭上眼,再睁开时,许塘的屁股就痛了一下。
“周应川,你干嘛…!”
“大过年的,再胡说那个字还揍你。”
周应川鲜少凶他,许塘撇了撇嘴。
“不说就不说嘛,你干嘛这么凶…你烦嘶…”
察觉到周应川的一只手又要空出来,许塘又不傻,一个死字还没发音,就从周应川身上跳下来了。
“你好讨厌,我不要你抱了…!对了,我上次叠的那些元宝都卖出去了吗?”
“差不多了,还剩这些。”
榆溪有在过年前给过世亲人烧纸的习俗,纸钱纸元宝什么的,这些天都很畅销。
周应川从一旁的纸箱里拿出半袋。
“那就只剩一点了,你别忘记摆到外面去,我今天还可以再叠一袋!”
他骄傲的小表情要溢出来,周应川摸了下他的柔软的发丝,不过没有给许塘那么多,只给了他一沓不到一指高的纸元宝。
“太少了,再给我一沓,我已经找到诀窍了!”
“这么多够了,叠再多手不痛?”
周应川不想让许塘那么累,他从没想着要靠许塘赚钱,许塘只要健康,好好吃饭,好好去学校上学,交朋友,就够了。
当然,他也怕许塘真的叠的手痛了,晚上要哄的还是他,他最近实在太多事情了。
“唔,只痛一点的话没关系…”
许塘拿着纸元宝扑在周应川背上,或许是在熟悉的地方,他几乎可以依靠本能就找到周应川的位置,又或者说,他用周应川的心跳来识别他的方位。
“周应川,如果我多叠一沓的话…今晚你可以早睡一个小时吗?”
周应川一愣,许塘软软地搂着他的脖子撒娇。
“就一个小时…你多睡一会儿,好不好嘛。”
周应川无法形容这一刻他的心情,就像是被人用手伸进去托住了他的心脏,甚至直到很多年后,他都记得在这里,许塘问他,他多一沓纸元宝,他可不可以早睡一些。
“周应川,你怎么不说话?”
许塘问了两声,周应川都没有回应,这很少见,许塘有些担心,他摸摸周应川的头,想试探他有没有生病…
“我没事…”
周应川拉下了他的手吻了一下,他将背上的许塘换到前面来抱,许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觉得周应川抱他抱的有些紧,他只是想让周应川可以多休息一会儿。
“趁现在卖的好,你给我多一些嘛,再过两天就没人买了…”
虽然他这样说,但最后周应川还是只给了他一沓,其他的,周应川说等他叠完再说,许塘拗不过他,只好先答应了。
狭小的五金店,两个人都忙碌了起来,周应川在院子里把年前放在这儿的最后一台织机修好了,又拿出几本厚厚的账册,一笔笔的核对。
这年头,好多小厂子都是嗅到风向火急火燎开起来的,账目记得混乱的很,凭证也是乱贴,东一张西一张,单据这里一笔那里一笔,费用的日期涂涂改改,塞得支出里还有孩子用的作业本,换做其他人,估计只翻上前两页都要头痛的逃之夭夭了。
但周应川却很有耐心,他沉静地梳理着手上乱七八糟的账目,誊抄在另一个本子上。
快中午的时候,外头雨停了,有人拍着门喊。
“应川!在不!”
来人是刚在镇子上也跟风开了个小纺织作坊的王成斌。
男人约莫不到四十岁,戴着眼镜,矮胖。
“王叔,你那台我已经修好了,是绞丝链有个零件松动了,你找人搬回去用,应该不会再出毛病了。”
“哎呀,机器的事一会儿再说,我来找你是有急事的,应川,我哥那个服装厂的账你核好没有?”
王成斌原先在城里做会计,为了多赚点钱,揽了好些个厂子记账的活儿,去年和老婆打算也赶个潮流,在家里开个纺织小作坊,能接城里的订单,就不做会计了。
谁知道年中接了个大单,一个国营的服装厂在他们这边建了个分厂,他一个八竿子刚能够上的表哥是上头开会竞聘的分厂长,得知他会算账,开了个酬劳,托他算算账目,本来他以为不是什么麻烦事儿,谁知道等表哥派人送过来,光乱七八糟的各式单子就垒了几大纸箱。
换做年轻的时候,他眼神好,能熬,做也做了,可现在他要眼睛眼睛不行,腰也疼,再说了,他那小作坊刚进了两台二手设备,进退不得,又怕推了跟表哥的关系闹僵,思来想去,他只得把这个活儿分包出去。
好在前些年他接的好几个小厂子的活儿也是给周应川干的,周应川算账仔细,这么多年几乎没出过错,王成斌放心。
“王叔,已经整好了。”
“这么快?我听我哥说这次光从主厂那边运过来的设备原料都十好几批,那几箱子乱单子,你都理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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