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婧从一开始就注意到高云歌的到来。
制造鞋底的注塑圆盘机台一组需要两个人操作,一个人撬开模具取出鞋底,另一个人将鞋底分码打包,通常为五十双一包。
干这行的绝大多数都是夫妻工,出入成双成对。所以瞅到一个单独的黑影慢悠悠走进仓库时,林文婧出于本能反应地往司机车后躲,生怕又来一个催货的。那个人看起来漫无目的,实则刚好停在编号为JC23010的那一堆货物面前。
林文婧倒吸一口凉气。
她头晕,心想这人谁啊,眼光可真好啊,下次不许这么好了。这款鞋底她还没开工欠单就超过两万双,年前做下来的几千双库存也有一大半都发给了漂亮心情。
备货所剩无几,还有那么多客户嗷嗷待哺,这个型号从现在开始不接单都能忙到正月底,需求量早已经超出了产能。
但那个人确实内行,从编织袋里抽出一支鞋底后不是只看外观和纹路,还会去摸内侧凹槽的深浅。林文婧看他的手势,职业病马上就犯了,边走上前边顺口溜道:“我的模具都是温州过来的,老总你一摸就感受到温州工艺的细节了,只有经验足够老道的模具厂才会把沿条设计的那么厚,那么鞋底过烘箱加热变软后,就不会往里塌,工人复合的时候就更容易——”
林文婧伫足时头稍稍往后仰。
她过于意外,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儿?”
高云歌手里还握着鞋底,正要开口,两人身后传来板车的推拉声。天骐的卢总盯着金成的司机推着车来到JC23010面前,他也眼前一亮,叫了一声:“哎,小、夜、莺!”
高云歌先是一愣,想不到自己那微不足道的外号居然都传到老板耳朵里了,然后扯着嘴角笑。卢总丝毫不受年底拆底事件的影响,指着他问林文婧:“怎么?不打不相识,来你这儿报道?”
林文婧确实有在工人群里发招工通知,她很热情地邀请高云歌尽管来,岗位随便他挑,高云歌连连摆手,摇头:“不了,我——”
他舔了舔唇,说:“我明天就要开线了。”
轮到卢总面露诧异。
大厂开工要挑日子,通常都要等到正月十六。但今年的单鞋订单来势汹汹,天骐手上也积压了不少市场单,不然他堂堂老总也不会亲自来催鞋底,仓鼠囤货似地先把材料备足。
而他就是想明天就开线,人手也不充足,更令人头疼的是那个在他厂里做了好几年的前邦手居然跳槽了,也没问天骐今年的工资会不会涨,就这么水灵灵地再也不来了。
卢总自认为待工人不薄,但工人就是工人,离开的时候绝不会念半点老板的好。
他们没聊几句,高云歌就接了个电话,也没特意避开,直接叫电话那头的前邦手明天先过来。
高云歌低着头:“嗯,好,对……你先过来,就差一个前邦手了。先过来,工资……工资等正月过后市场行情多少,你拿得只会多不会少……嗯,你不信任新厂,你总信得过我吧……好,明天一定要来。”
高云歌挂了电话。
“看来不止是管理,都当上厂长了。”卢总笑吟吟地称赞,面色随机变得无比正经。他向高云歌承诺:“明天你把那条线的人先带去天骐,我给你开双倍的工资。”
林文婧注意到高云歌抿唇,凸起的喉结随着吞咽而起伏。
这个能和工人游刃有余交谈的人啊,碰到当老板的,总是紧张不已。很难不让人怀疑,他到底是吃过多少苦,碰过多少无良的工厂主,才会这么避之不及。
“可是我这条线的人都是生手多,”高云歌丑话说在前头,问卢总,“我愿意教,老板你愿意给他们时间学吗?”
卢总露出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不管生手熟手,工人工资没有三六九等,同样的人力成本放在那里,当老板的肯定都是希望产量越高、鞋子做得越没有瑕疵越好,就算暂时用工荒招了几个不熟练的,等过完这个年,总有越来越多的人涌入工业区。
“特殊时期,总要将就一下的嘛。”卢总用一种理所应当的语气,“每个厂都是在这样的。”
“每一个吗?”高云歌是真不会顺着台阶下啊,竟反问卢总,“那您要多花点心思在招工上了,现在工人也在挑老板的,老总。”
“还要装哪个码子啊,老板。”金成的司机打破这短暂的沉默。卢总先办正事,说还要37和38码。林文婧向他展示这个型号堆放处空空如也的凹陷,35和40码还有多余,黄金码段早就全部被卢总盯着装上了车。
“不够。”卢总皱眉,要司机干脆把剩下所有的都装上。
司机毕竟是金成的司机,他看向小老板娘。小老板娘“啧”声后点了点头,他才开始搬运。
“全部都要送去我厂里啊。”卢总不仅盯着司机装车,还盯着林文婧开票。他大手一挥直接签了单,随口说了句,语气有些纳闷,“听说有个叫洛诗妮的新厂几天前直接买断了江浔皮革的材料,呐,鞋子款式正好要配JC23010。”
“也有几家鞋底厂有同款。”林文婧再次强调,“但我的模具是从温州过来的,各方面细节都比别家的好,不然您也不会继续和我合作。”
“那你可得优先给我供货。”卢总意味深长,离开前特意点到为止地提醒,听说那个新厂买皮料全部用的现金,这么豪爽有实力,如果找金成买鞋底,总不能欠帐吧。
高云歌待卢总离开后问林文婧,JC23010是否还有存货。林文婧双手一摊展示那一小块空地,无不遗憾道:“我也想要有啊,每年刚开工的时候是这样的,不管我们去年年底备了多少货,一开年就会一抢而空。就算我们的机台工人提前来上班,喷漆的流水线至少也得等到十六才开工。”
“怎么,你上班的那个鞋厂也要做这个款?”林文婧还挺讲江湖义气,“厂名说来给我听听,漂亮心情和天骐我肯定是不能丢,但路尔德那种小卡拉米……没事,等过几天喷漆线上班了,我把你那个厂的订单插队到前面去。”
“漂亮心情的老板娘我听朋友讲过,给钱是很爽快的,但为什么天骐……”高云歌不能理解,明明金成和天骐去年年底已经闹得这么不愉快了,怎么还继续合作。
“哎呀!”林文婧打断他,“历史遗留问题。”
这种表述对于高云歌来说,还是太书面了。他并没有露出薄云开雾的恍然大悟,依旧不明所以,林文婧扯扯嘴角,干脆讲大白话:“姓卢的上账欠我的,实在是太多了。”
这年头欠债的才是爷,鞋底又是鞋厂材料里的大头,货款越多越清不了账,挂着的尾巴越来越长,重到难以拖拽。
“所以他特意本人来我厂里啊。”林文婧下巴指了指办公室的方向,“去年年底说的好好的有几十万承兑,结果直接回老家了。我总不能大年三十夜都还在催人家给钱的吧,现在过完年又想要鞋底了,肯定要亲自来一趟啊。呐,他前脚刚走来仓库这边催货,我看后脚酒又有人进去了。”
高云歌抿了抿唇,很犹豫,但还是鼓起了勇气:“那你考不考虑和别的厂合作?”
“和谁,你的?”林文婧倒不是看轻高云歌,恰巧相反,如果高云歌真的办了一个厂,不论规模大小,她都乐意支持。
但问题是高云歌并不拥有资金上的实力。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酷,明明是像他这样的大多数在付出劳动力,利润却被极少数的人占据。
“对,我的。”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高云歌都还有点心虚。
可一想到车间里那条焕然一新的流水线,他就展现出护犊子一般的迫切:“我们洛诗妮光皮料就备了五六万双,我们做的鞋子,不会比漂亮心情和天骐差。”
宋洲和林文婧母亲从办公室里出来时,卢总刚开着自己的车跟在金成的货车后面,生怕那司机中途接了别的指令把鞋底送到别人厂里去。
大老板娘看起来和宋洲相谈甚欢,她让仓管没到位临时充当发货员的女儿等司机回来后,给洛诗妮也装一车JC23010,林文婧并非是对宋洲有偏见,而是仓库里确实没有货了,大老板娘扬了扬头,说,把藏在六楼喷漆车间的那一批也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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