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星夜先看了一眼楼照林,顿了顿,又看了一眼石头,半晌,还是拿到了手里。
“谢谢。”
他没问楼照林为什么要送自己石头,更没问楼照林怎么知道他喜欢石头。
如楼照林所说,他喜欢他三年了,那他平时的一点小习惯、小喜好,估计也逃不过楼照林的眼睛。
他只是突然有点好奇,这样一双深情执着地望着自己的双眼,这样恨不得把他骨头都盯穿的炙热滚烫的眼神,他以前到底为什么没有丝毫的察觉?他是个死的吗?
哦,这么说其实也没错,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跟死的差别也不大。
“连星夜,你这么喜欢死的东西,以后想做一个法医吗?”
连星夜张了张口,本来想反驳,他没有喜欢死的东西,但转念一想,他也不喜欢活的……
算了,这么理解也行。
“我想学考古。”他说。
“哦,你喜欢石头,考古也是从土里面挖出石头一样的东西,异曲同工之妙。”楼照林恍然大悟,然后又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连星夜不是喜欢尸体,他不用担心人尸恋了。
今天连星夜意外的好说话,楼照林舔了一下嘴唇,忍不住故事重提:“连星夜,听说学校新来了几个心理医生。”
连星夜顿了顿,看起来没有反应:“哦。”
楼照林悄悄牵起连星夜的手:“你要不要去看一下?”
于是,他的手被甩开了。
连星夜的胸口突然有点麻,好像有无数密密麻麻的针在扎一样,他的内心隐约渴望着什么,但不愿意给予。
楼照林知道,连星夜一定在纠结,心里可能有点害怕,但绝不是全无意愿,他从来都是一个生命力顽强的人,他能走到今天,全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刻苦攀登出来的,他的身体里绝对有着远比自己所知的更为庞大坚强的能量。
他再度牵起连星夜的手,悄悄摩挲他纤细的手指和指骨上失去皮肤包裹的露出的白骨,心里一片细密的疼。
“连星夜,我没办法只靠自己来帮你,这件事情需要你自己主动踏出那一步,抑郁症的渡过之路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我可以陪你,为你南征北战,击败你所害怕的一切,但最重要的,还是需要你自渡,这一步,你必须和我一起迈开。”
连星夜沉默不语。
楼照林攥住连星夜的双肩,掌心是硬邦邦的骨头,瘦得一点肉都没有,他心中急切,恨不得把他摇醒:“连星夜,你不能再这样自欺欺人下去了,拖的时间越久,你的身体会越糟糕的,你需要去看医生,你需要获得治疗,我知道你的心里有抵触,我们就先试一下,先尝试一下,要是不行就再想办法,好不好?”
楼照林的嗓音永远像歌谣一样动听,他夜晚令人安眠的歌声,他声声诉说的爱意,他卑微的眼神和苦苦的哀求,都是对他的诅咒,咒他陷入生与死的纠结,既放不下对生的爱恋,又松不开对死的渴望,咒他沉沦于爱的漩涡中,一旦无法脱身,他将万劫不复。
他现在还不能死,他的家人在等着他,他还有没做完的事,他还要去考大学,去学考古,赚很多钱回来报答外婆,他还想去旅游,走遍天涯海角,看遍世间的景色。
他已经在努力坚强了,外婆那么爱他,一定会鼓励他,支持他吧?如果外婆知道他一直活得这么辛苦,一定会很心疼他吧?他不是没有求生的意愿,只是偶然会在某一刻忍耐到极限,崩溃罢了。既然已经决定不再自杀,那么他是否可以伸出手,向这个世界呼救呢?他是否可以对这个世界再多一点点期待呢?
连星夜的情绪几番波动,沉闷的呼吸压抑着经久痛苦的挣扎和与死亡诱惑的抗争,身体绷成了一柄紧绷的弓弦,叫嚣着释放。
当下课铃声划破天际的那一刻,一道雪白的利箭猛地射出,他猝然惊醒,用沙哑的嗓音做了一个勇敢的决定:“我会考虑一下的。”
楼照林高兴得恨不得抱着连星夜啃几口,灿烂的笑容从眼睛咧到了耳后根,他终于牵着连星夜的手,与他一同迈出了第一步。
他的小少年有救了。
……
又过了没多久,全校学生忽然收到一个通知,要求登录一个网址,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一份测试题。
楼照林这才想起来,他上辈子好像确实做过一份什么测试,这东西对他来说很无聊,他闭着眼睛全选了最好的那一个,交上去之后,这件事便再没了下文,也被他远远抛在了脑后。
他突然明白,心理医生是过来干嘛的了。
与他的选择截然不同的另一边极端,是选项最坏的那一种。一旦选择了最坏的这一边,也就意味着,这个学生需要去看心理医生了。
楼照林的心脏突然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他不知道上辈子的连星夜选了什么,但既然这事没有下文,那估计没认真选。
那这一辈子呢?连星夜已经有了主动寻医的意愿,他会好好做题吗?如果他好好做了,学校会带他去看病吗?结果会与上辈子有所不同吗?
班主任在课前用极短的时间提了一嘴,显然并没有将这件事看得多重:“今天内填完,不要拖到截止时间,按实际情况填就行,几分钟就选完了,不要耽误学习时间,也不要瞎选,看清楚字再选,瞎选的就等着被叫家长吧。”
最后一句,听起来老师惯用的威胁,谁也没有放在心上。
但不知是不是连星夜的错觉,他总觉得老师在说最后一句的时候,朝他瞥了一眼。
连星夜当晚在班级群里收到了链接,他打开后惊讶地发现,这个题目居然跟他之前在网上做的抑郁症测试题很像,不过网上找到的题目肯定没有学校给的官方和详细。
整个世界被按下了休止符,耳畔除了雷霆般震动的心跳声,再也听不到其他,沸腾的血液让他的脸颊迅速升温涨红,指尖的温度第一次不是冰冷而是发烫,他在紧张,他在激动,他像一个即将登基的王一样热血沸腾。
他将第一次展露自己的真实。
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认认真真阅读每一个文字,按照自己最真实的情况作出选择。
他的家里人不愿意相信,他从来不是一个会说谎的孩子,那么这一次,他也没有说谎,即使他正在亲自一层层地剥下人皮,把腐朽糜烂的内里暴露给大家看。
他不明白为什么班主任说只用做几分钟就能做完,但他却做了整整一个小时。
点击提交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把心剖了出来,血淋淋地捧向这个世界。
他用他的生命做筹码,等待着世界对自己的宣判。
……
他赌输了。
当班主任浑身低气压地走进教室,把烦闷与嫌弃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一败涂地。
“连星夜,我怎么教你的?我是教你这样乱填的吗?”
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班主任怒发冲冠地将写着连星夜名字的表格甩在了他的脸上。
“你的抑郁检测结果出来了,说是情况非常糟糕,你自己看看吧,全校一共才五个,我们班就有你这么一个,就是因为你乱填,校领导特意找我谈话了,你说你是不是闲着没事儿干,非要给我找事儿!”
连星夜从班主任进教室开始就一直处于一种天旋地转的状态,表格甩在脸上,像是在他脸上抽了一记响亮的巴掌,整个世界上下颠倒,为什么啊,这是他的隐私啊,为什么要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呢?为什么不能偷偷喊他呢?他的骨骼轰然坍塌了,他的肉极速腐烂,然后像渣滓一样一块块地掉下来,他的血像河一样淌下来,入目满是红和黑,血和肉,他忽然猛地捂住嘴,身体抽搐地干呕起来,他居然因为过于羞耻和惊恐甚至感到反胃。不,他不能吐出来,这里是教室,他至少不能当着全班人的面吐,这是他最后的尊严。
“现在依照校领导的吩咐,我要把你的家长叫来了,你好自为之吧。”
连星夜像触电一样猛地惊醒,一股刺骨的寒意像蚂蚁一样陡然爬上他的脊背,他汗毛倒竖,浑身止不住地颤栗,近乎连滚带爬地朝班主任奔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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