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玻璃(31)

　　他摸黑进入沈小少爷的领地，在鼓起的被窝里把不高兴的小朋友捞出来。小狗的眼睛圆乎乎，瞪着人，眼泪堆在弧度漂亮的长睫毛上，连月光的倒影都泡得湿漉漉。真不知道他是哪里蓄来的眼泪，淌都淌不完。

　　幸好陆生学东西总是快。

　　他一向知道怎样快速哄好怀里娇气的小朋友。

　　他可真是要把人惯坏了。沈瑾玉窝在陆峥寒的怀里，小声地吸了吸鼻子，好不容易，勉强才算是原谅。他要和陆峥寒拉钩，说等他长大就要跟着一起去。他不喜欢一个人在家里等，他也要快快长大。

　　陆峥寒看他，笑着都说好。

　　他承诺，他会等沈瑾玉长大。但他转又说，长大之后总会有很多烦恼，所以建议沈瑾玉可以再多考虑一下。

　　不过那时候的沈瑾玉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他只是想霸占他的峥寒哥哥，太害怕再次被人丢下。

　　所以他试探，要陆峥寒一遍遍地给自己承诺。他要一顿晚餐，或又是小小的礼拜日，再到任意工作日里的突然袭击。可惜陆生无底线，都纵容。沈瑾玉对陆峥寒的要求和底气，随着他的年纪一起长大——

　　于是乎，一个敢纵，一个敢闹。

　　小少爷的骄纵脾气也渐见雏形。罪魁祸首偏还乐在其中。

　　沈珠华在无意中看到过他们的相处模式，私下提醒过沈瑾玉，让他别仗着自己年纪小就为非作歹，别太影响陆峥寒了。她说，陆生是有正事要做的。

　　沈瑾玉表面应承，但不爱听，于是拿着亲姐姐的原话去问陆生，问他，自己是不是有打扰到他工作或生活。小朋友那时候气鼓鼓的，二话不说地，就在书房里将陆生堵住。

　　他年纪轻轻，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大脾气。

　　他抱怨，尚还在变声期的嗓音混淆着孩童的清脆：“姐姐说我会烦到你……峥寒哥哥，是这样吗？你也觉得我很麻烦吗？”

　　“不会。”陆峥寒笑着这样告诉他。

　　他蹲下了来，视线和沈瑾玉齐平，一双眼眸比夏季里的阿马尔菲海岸的日光要更温柔：

　　“小瑾，有你在我身边，我很高兴。”他说。

　　沈瑾玉马上踮起脚，要强地要和他的峥寒哥哥一样高。他要问：“真的吗？真的真的吗？”

　　陆峥寒说当然。

　　他和沈瑾玉说话的语气总很温柔，像是在哄人，好像把这辈子的好脾气都用在了这里。他接着又说，对沈瑾玉说，我喜欢你在我身边的，小瑾。

　　于是沈瑾玉也笑眯眯，心满意足地说他也是。

　　“我也好喜欢峥寒哥哥哦！”

　　“好喜欢！”

　　想来沈瑾玉真是很好哄，他高兴地和陆峥寒分享了他最爱吃的栗子小蛋糕。那他年纪还小，小蛋糕在他的世界里也分量颇重。但他选择和陆峥寒分享他的整个宇宙，用喜欢的名义。

　　但当时他们的喜欢都给得太轻易，只以为是分享零食或玩具的关系，分不清这里头的暧昧含义。

　　就像是水果罐头超过了保质期总会变质，绿霉总会有从糖水里滋生的那一天。那么，喜欢呢？过去的“喜欢”，和现在的“喜欢”，都还能放在同一个分类和范畴里吗？

　　沈瑾玉想，陆峥寒说得没错，长大并不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

　　当时他能仗着年纪小，问陆峥寒所有他想问的、想知道的问题。但现在，却好像不能了。有太多的问题他只能自己解决，好多事情悄无声息地都变了——

　　就连他们的“喜欢”都变得不纯粹了。

　　苏酥这时候见沈瑾玉不搭话，又忍不住开始八卦起来。

　　她问：“瑾玉，你知道陆叔叔喜欢的人是谁吗？”

　　“我不知道。”

　　沈瑾玉还在忙着去捡那双筷子，低着头，声音里有点莫名的烦躁：“他又不肯告诉我，还骗我……”

　　苏酥遗憾地噢了一声，但也没放弃：“那有说过他喜欢什么类型的嘛？”

　　“他喜欢……”

　　陆峥寒喜欢——

　　年纪小的。不听话的。

　　这是陆峥寒亲口说的。当时他话里带笑，让人分不清这句话里到底几分真又有几分假。沈瑾玉也只当是玩笑，从没往心里去。

　　谁又会平白无故地把一句玩笑话当真呢？

　　沈瑾玉抿了抿唇，声音低了下来：

　　“我不知道，他没说。”

　　像是怕苏酥还要再问，沈瑾玉表情有些不自在，像心虚：“反正你别和别人说这件事……”

　　苏酥比了个OK的手势，俏皮地说没问题。

　　“不过我还是很好奇，怎么还会有陆叔叔追不到的人呢……”她还有些意犹未尽。

　　沈瑾玉哼了一声，不知道在赌气什么：“反正我也不知道。”

　　他刻意强调：“我反正什么都不知道。”

　　他想，他什么都不要知道。

　　

 

第23章

　　最后也还是司机来将沈瑾玉载回家。

　　沈小少爷今天不迟到了，难得提早了五分钟到校门口等。

　　他躲在罗森便利店里，半扇冰柜门开着，大概起一些自欺欺人的遮挡作用。沈瑾玉大半个人都站在了里面，低着头，一本正经地皱起眉，像在绞尽脑汁地研究那瓶紫色包装巨峰葡萄汁。

　　是红白色的logo。

　　上面印着罗兰紫和扁豆紫的葡萄串。肥硕饱满。

　　繁体中文字笔划太多，看得他眼睛略有疲惫，所以总要往落地窗的方向来回看。远眺有利于保护视力，这很合理，也并不是在等着谁，而做贼似的鬼鬼祟祟也只是突发奇想的演技磨炼。

　　这一切都有合理的归因。

　　这些理由足够说服躁动不安的心脏。

　　那辆熟悉的宾利车早了三分钟到。停在了一贯的位置。

　　沈瑾玉突然像是被烫到一样，飞快地收回自己的视线。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手忙脚乱地从冰柜里拿两瓶的果汁去结账，是低糖的苹果绿茶和巨峰红茶，一共36港币。

　　他心不在焉，一时间甚至忘记了自己还可以刷八达通这回事，皱巴巴的50块的港币被兑成了一堆硬币，咣当咣当地，很累赘，跟着他的动作在口袋里来回响。

　　伫立在斑马线旁边的红绿灯正叮叮叮地在倒计时。

　　十九八、又四三二。

　　沈瑾玉跑着穿过马路，急急忙忙的，像是非要赶上最后那半秒的绿灯。他半口气也还没匀下去，呼吸起伏不停，迫不及待那样伸出手去打开车门——

　　他酝酿了好久，好不容易才准备好了自己要说的话。

　　他又一愣。

　　然后心里又空了一拍。

　　果然，陆峥寒并没有来。他想，果然。

　　沈瑾玉一点点地抿平了唇。

　　他不说话，上车，然后关上车门。他只假装低头翻书包，把口袋里的硬币全都乱七八糟地扔进去。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不见沈瑾玉的神情，只好先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沈瑾玉说没有，他说回家就好。

　　司机缓缓启动了车子，又同他解释，说陆生是怎样怎样的忙，有多少多少的事情在等着他来处理。

　　“陆生说，有事的话，可以给他打电话。”

　　司机似乎是察觉到什么，“私人电话，陆生会接的。”

　　沈瑾玉并没什么反应，在后排“哦”了一声。他不在意地，只是说，“我不去打扰他。”

　　其实也没有什么非要和陆峥寒说的。他想。

　　沈瑾玉顺手拧开了那瓶苹果绿茶，接着又拧开了那瓶巨峰红茶，都各喝小半口。

　　混在一起的味道很涩很奇怪。

　　他不喜欢。

　　很不喜欢。

　　陆峥寒似乎真的很忙，他一整天都没露面，也没有任何的联系，通话、或简讯，都没有，就连晚餐都是沈瑾玉一个人吃的。这些年沈瑾玉一个人吃晚餐的次数屈指可数。陆生总能忙里偷闲，监督小朋友均衡饮食，好让他改掉挑食的坏毛病。

　　只不过成效不大。沈瑾玉嘴挑的毛病不减还反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