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千华轻轻笑了一下,反握住他的手:
“所以,不是幻觉。”
他的声音终于将池殊拉回现实。
他怔怔望着面前白色的墙壁和挂钟,想起温千华之前也犯过病,把血涂得满房间都是,慢慢说:“也许是我把幻觉传给你了……”
“那我们两个就是病友了。”他的语气很轻松,仿佛在和他讨论明天该去哪里度假,“我会陪着你的,一起战胜这个……嗯,幻觉。”
吐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发出一声笑。
他们明明都清楚余渊不是臆想。
池殊轻轻阖上眼睛,过了很久,才给出回应:
“好。”
******
在怪物不告而别之后,池殊才意识到,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他在濒死的时候遇见了他,一起度过整整六年,在重获新生的十六岁没能等到他的生日礼物,他凭空消失在那个雨夜,在池殊之后的人生里销声匿迹。
但怪物的影子早已经无孔不入地侵入了他的世界。
他在他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用触手拥抱他,在他烧得神志不清的时候用影子带着他去医院,在他犯病突然从上百层的高楼一跃而下时拽住他的身体。
他会向他讲述那个世界的人、科技、他们如何研究自己,他和池殊一起学习其他国家的语言、看电影、读爱情故事和童话,在池殊中二病最严重的那段时间,怪物会扮演恶龙、魔鬼、以及巫婆,而他是勇者、王子、以及美人鱼,但故事的最后,两个对立的角色总会莫名其妙地走到一起。
没有味觉的怪物能吃下每一道池殊做的黑暗料理并给足情绪价值,温千华在开始还试图揭穿这“善意的谎言”,后来发现他们其实都心知肚明,这只是他们play的一环。
池殊的年少时期的多数时间都是被关着的,在无止境的训练、学习、与竞争中度过,他没有去过一次游乐园,没有去过电影院,没有牵着大人的手一起逛商场,他在他十一岁那年的生日许下要去游乐园玩的愿望,怪物代替他实现。他藏在大人们的影子里,陪着欢快的孩子们在游乐园里度过了一天。
“那里有什么?”
——云霄飞车,摩天轮,旋转木马,海盗船,还有鬼屋。
“我要玩云霄飞车。”
怪物用触手提起他,把他从屋里的一头丢到另一头,触手漂浮在空中,稳稳地接住孩子的身体。
“太刺激啦!我还要玩摩天轮。”
怪物缠住他的腰,将池殊抡了一圈,空中转体三百六十度。
“这个不好玩,我要旋转木马!”
池殊在屋子里慢悠悠地从这头飘到那头。
“这和摩天轮有什么区别?!不好玩,那海盗船呢?”
触手铺排开来,池殊在上面滚来滚去,忽然到屋顶,忽然到地上,他最喜欢这个,玩了很久很久。
玩累了,他躺在地上,大声说:
“鬼屋,我要去鬼屋!”
怪物突然凑到他的面前,嗷呜一声张开深渊大口,把他的脑袋吞了进去。
池殊笑起来。
……
十二岁的池殊许下愿望,他要和怪物、温千华,他们三个人一直待在一起,住进一个很大的房子里,那里要有阳光,有海,有花,没有骗子与谎言,他再也不用戴上面具,可以永远地做自己。
哦,怪物不能算是人,但这个小细节不用在意。
后来他进了组织,那里的世界比工厂里的还要残酷,他不得不直面死亡、杀戮、以及弱肉强食的吃人法则。
获得短暂活动时间的周末,他独自去了游乐园,看了电影,在巨大的商场里逛到关门,但却再也找不到当年怪物用触手带着他在屋子里飞来飞去的快乐了。
藏在他影子的怪物冒出头,问:“这是为什么呢?”
池殊想了想,认真地说:“快乐是不能弥补的。小孩子能获得最多的快乐,而越长大就越无趣,如果我当小孩的时候没有玩过云霄飞车,等大了再去玩,玩一百遍一千遍也不会快乐。”
怪物表示难以理解。
“就像我现在想吃冰淇淋,但如果你明天把它给我,我可能就不想吃了。”
怪物理解了。
他趁着老板不注意,偷偷打了个双拼冰淇淋,用触手卷给他,虽然形状不太美观,但胜在分量很足,冒出来的冰淇淋尖有他半张脸那么高。
池殊心满意足地咬了一大口,白色的奶油沾上了鼻尖。
……
他习惯了对方的陪伴。
他习惯了在自己噩梦惊醒的时候下意识去喊余渊的名字,习惯了自己的脚下永远比别人多一道影子,习惯了偷偷伸进他掌间与他十指相扣的手,习惯了每一次结束了绝望的训练后,回过头去,毫不费力地就能找到怪物熟悉的身影。
永远有一道视线落在他的身上,永远有一道影子跟着在他的背后,永远有一只怪物会等他回来。
池殊想过以后,想过当他走过少年青年,步入中年,再到白发苍苍的老年,怪物依旧是怪物,一团漆黑的巨大的影子,不会老,也不会死,所以他可以一直一直陪着他,直到他死去。
但他从没想过,有一天怪物会离开。
******
获得新的身份后,池殊去了A市,花钱买入一所高中,体验了一年半的校园生活,通过高考进入了全国最好的C大。
那时组织的残党已经基本被清理干净,大半都被一个代号为W的新兴势力给吞并,池殊虽然一直都有暗中关注消息,但已经不再想和这些有所牵扯。
扮演一个好学生对池殊来说轻松得如同呼吸。
他不费很多力气就能获得优异的成绩,博得老师的欢心,虽然是临时插班,但没几天就和班上的学生玩成一片,在池殊的眼中,他们友善、天真、清澈,所有的恶意都写在脸上,只需要他的几句好话和一把糖就能哄好。
他的人生在通关地狱难度后进入了新手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适应。
但这才是十六岁的他应该有的生活。
获得录取通知书的那个暑假,漫长得无聊,一时兴起,池殊回了在组织那几年里所住的故居。
房子位于组织名下,没有房东,新势力的头目也看不上这么几间破房子,这里位置又在比较偏的郊区,连小偷都没有,他们逃走后,过了一年半,锁依旧原封不动,就是有些锈。
池殊用钥匙对上锁眼,慢慢把打它开。
你不应该回来的。
一个声音对他说。
这里有太多他们过去的回忆。
一旦打开它,你会在其中迷失。
我只是来把它们销毁。池殊提醒自己。
门开了。
重要的资料早在他和温千华叛逃前仔细地烧掉,房间里余下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拉开窗帘,让阳光在时隔一年半后第一次照进这间屋子,光束里飘舞着尘灰,像定格的灰色的雪,他被呛到,重重地咳嗽,咳出了眼泪。
池殊走进了他的卧室。
这里与他和怪物有关的一切东西都早就被他带走,在他十六岁生日过完的第二天被他亲手焚毁,和过去那个满口谎言的自己一同埋葬。
但他依旧不死心地翻找,在找什么,他也不知道。
直到池殊用铁丝撬开最角落那个不起眼的杂物箱。
里面都是一些被弃置的物品,以及废纸,纸上有池殊演算的草稿、无意义的涂鸦、和他写的幼稚童话。
飞舞的灰尘中,他一页一页地翻,翻得很慢,仔细地把边角都抚平,直到翻到某一张——
那不是他的字迹。
一眼一板的、犹如刚学字的孩童般写下的方块字,很丑,但格外认真,没有错误与涂改,每一行与上一行对齐,正反边角都被填满。
池殊每往下翻一页,字就会好看一点,直到翻到尽头,上面的字体已经是漂亮而规整的楷体,笔触细腻,如同印刷。
总共六十张纸,每一张都写满了同样的话。
【余渊喜欢,池殊。】
多年前的子弹正中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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