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日,月复月。
玄衣男子始终保持同样的姿势与动作,他脚下白骨,也累积得越来越多……
突然间, 梦境画面翻转,切换到玄衣男子的脸上。
那双被鲜血染红的眼睛,戾气十足地朝这边看过来,一次次将林慕昭从睡梦中惊醒。
是薄野冀。
此时此刻,这样凛冽的冬夜,梦境里的可怖场景, 仿佛照进了现实。
雪花落在林慕昭脸上, 可他冷得已经没有任何知觉。
寒风里, 阿筝哭得声嘶力竭, 薄野冀却像个旁观者, 面无表情地置身事外。
世界有一刹那的静寂无声。
林慕昭已经不记得, 他是怎么走进这间屋子的,浓郁的血腥味几乎令他作呕。
他怔怔站在阿筝与薄野冀中间,大脑空白。
一边是打小疼爱的妹妹, 一边是以为能厮守百年的恋人,他的立场究竟应该是什么?
“杀了他,杀了他……”
林阿筝癫狂地朝林慕昭哭喊。
林慕昭攥紧双手,无措地看向不言不语的薄野冀。
他希望薄野冀能说点什么,而不是这幅仿若默认的神态。
“杀了他,杀了他……”锋利的匕首,被林阿筝塞到林慕昭手上。
低头看着匕首泛起的冷光,林慕昭声音颤栗地问:“薄野冀,是你动的手吗?”
薄野冀沉默须臾,淡淡答:“是我。”
林慕昭险些站立不稳,他愤怒地瞪向薄野冀,巨大的绝望和痛苦席卷了他。
薄野冀不是喜欢他吗?他不是一次次救他于危难之中吗?为什么要伤害他唯一的亲人?
那些烈鹰族人的话,都是真的吗?
他们说薄野冀性情冷漠,永远都改变不了嗜血的本性。
他们还说像薄野冀这样的恶魔,就不该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是这样吗?
可为什么从那些人嘴里听到薄野冀的过去时,林慕昭下意识的反应不是畏惧,而是心疼。
薄野冀他有血有肉,他有思想,他也会疼会失望。
因为人们需要他的力量,所以他降生在这个世界。
当人们不再需要他的时候,他就活该去死吗?
这到底都是些什么道理?
比起那些自以为是的人,林慕昭毫不犹豫地站在薄野冀这边。
可是……
当薄野冀生性上的残忍伤害到他家人时,林慕昭却不确定了。
他握着匕首的手颤栗不止,眸色无比痛苦。
薄野冀静静看着眼前的林慕昭,他穿得单薄,脸颊没有一丝血色,就像一尊透明的琉璃,脆弱得马上就要碎了。
严格来说,林阿筝的女儿和夫君,确实死于他手下。
这一点,薄野冀无法推诿。
就算林慕昭将手中匕首狠狠刺向他,似乎也无可厚非。
可薄野冀心里,却生出一丝不现实的期冀。
如果林慕昭能对他多一点信任,那该多好?如果他能和这世间的其他人不一样,那该多好?
终究只是奢望吧。
薄野冀告诉自己,没关系。
从他来到世上的那一刻,便注定孤寂,没有人站在他这一边,他也不需要。
就让这一击,彻底结束他与林慕昭的因果吧。
“薄野冀,你真的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吗?”
死一般的沉寂里,林慕昭忽然抬头,他强忍着翻江倒海的情绪,嗓音喑哑地问。
薄野冀能感受到林慕昭话语里的无助和哀伤,他有些动容,但最终,他只是扯扯唇,自嘲一笑道:“我说,你就信吗?”
林慕昭几乎是用嘶吼的语气怒喊出来:“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信?”
心神一震,薄野冀僵硬在原地,他如梦初醒般,定定望向濒临崩溃的林慕昭。
他整个人好像都在燃烧,周身升腾起熊熊火焰。违和的是,他眼里,却蓄着两汪泪水。
薄野冀心脏像是被蛰了下,痛意弥漫开来。
他忽然觉得,是他错了。
无论林慕昭是否相信他,他都该第一时间向他解释。
林慕昭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死去的是他最疼爱的妹妹的家人,他已经做的够好了。
至少他没有不问青红皂白,直接给他定罪。
为了那点莫名其妙的可怜自尊心,拿他和林慕昭过往的情分来赌,真的值得吗?
明明不该这样的。
薄野冀突然搞不懂,他到底都在做些什么,他的处理方式,怎么会这么糟糕?
他居然把林慕昭置于这般两难境地?
“我也不想杀他们……”这一刻,薄野冀竟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他第一次在弱小的人类面前服软,他的语气有愧疚有委屈,也有些懊恼,“我发现时,他们被已经制成最恶毒的傀儡,不算活着。但是,如果没有我的存在,他们也不会……”
薄野冀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侧着身子,几乎不敢去看林慕昭的眼神。
“说谎,就是他杀的,就是他!他只是在找借口,哥哥,你杀了他好不好?”林阿筝情绪激烈,她哀求地跪在林慕昭脚边,哭得发抖,“杀了他,杀了他,哥哥你帮我杀了他……”
林慕昭浑身无力,既觉得解脱,也觉得疲惫至极。
他试图把妹妹扶起来:“阿筝,你冷静一点,你听我说,薄野冀他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他……”
林阿筝神情陡然变了,她讥讽地看着林慕昭:“你居然信他?你恶不恶心啊!你不是我的哥哥,你不是,你怎么能包庇他?”
大声咆哮完,柔弱的林阿筝不知打哪儿生出一股巨力,她夺过林慕昭手里的匕首,用力刺向薄野冀,怒喊道,“去死吧。”
薄野冀可以避开,但他没有躲。
噗嗤一声,刀尖刺穿薄野冀的胸膛,绽开血花。
林慕昭面色惨白。
薄野冀却对他笑了笑,轻声道:“你放心,我会给你们一个交待。”
说到最后的“交待”时,薄野冀眸色阴翳,像是被恐怖的黑暗席卷。
捂着受伤的胸口,薄野冀缓步往屋外走,与林慕昭擦肩而过之时,他低语道:“等事情解决,我再回来找你。”
雪越下越大。
林慕昭闭了闭眼,睫毛轻轻颤动了下。
那夜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林慕昭再没见过薄野冀。
林阿筝的状态很不好,她拒绝和林慕昭交流,因为她打心底恨他。
林慕昭没有办法,只能默默守护在妹妹身边。
春天到来的时候,薄野冀终于回来了。
他站在绽满绿芽的树下,朝林慕昭微微一笑。
林慕昭怔怔看着他,甚至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薄野冀瘦了很多,但精神状态不错,他温声对林慕昭说:“以后再也没有人欺负你们了。”
这句话就像是世间最美好笃定的誓言,那么让人感动。林慕昭鼻尖酸涩,他抱着刚洗完的一盆衣服,把头垂得很低:“薄野冀,”他声音又轻又细,“我得照顾阿筝,我不能跟你走了。”
“好,”薄野冀并没有发脾气,他点点头,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那我替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好不好?”
后面几年,林慕昭一直留在金陵照顾阿筝。
隔三岔五,他会收到薄野冀的书信,薄野冀总有办法把新鲜的花果糕点送过来,都是他途经地区的当地特色。
看着含苞待放的桃花,林慕昭仿佛与薄野冀一起走过了烂漫春日。
感受着黄沙的温度,林慕昭就好像和薄野冀并肩站在荒漠里……
他们没有在一起。
却以另外一种形式,再也没有分离。
幻境里的时间飞快流逝。
崖松作为一只鸟,一直留在丹卿身边,他看他把薄野冀的每封书信,都妥善珍存起来。
与其说,这是薄野冀写给林慕昭的书信,不如说,是容陵写给丹卿的。
不知不觉,他们都不再是最初的薄野冀与林慕昭,隐藏在这两具身体里的自我,都慢慢被挖掘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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